接下来的几天邢仪非为毒品案正式起诉的前期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下届首席检察官的竞选进人高潮,连她这么能力超群的人也只能用“焦头烂额”来形容。司寇则比她更为不堪,方修罗大概要他将上半年欠的债连本带利一并偿完,每日工作安排都好似事务所没有明天一般。抗议无效咬牙苦撑的司寇觉得他不是修罗,是阎罗。
第一个周末,邢仪非破天荒没有加班,她要同司寇一起去探视朱胜伦。她这几天已与朱胜伦接触过两三次,他仍然冥顽不化(邢仪非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与精神上的坚固相比,他的身体很糟糕,过量吸毒的后遗症非常严重,他不得不每天接受注射及药物治疗,效果并不好。
下午六点十分到达城北监狱,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邢仪非留在接待处,司寇独自一人会见朱胜伦,这是一次,私人会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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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形销骨立,整个人如同月兑水过一般的朱胜伦,难过与酸楚同时涌上心头。司寇的喉咙一时噎住,说不出半个字,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对不起,伦叔……”
终究还是没能救你。
“不要紧。”朱胜伦的微笑安详到飘渺,“我现在很好,还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平静发自内心,司寇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是那种自知人生走到尽头,灰烬一般的平静。能够以这样的心态面对电椅也许是最不痛苦的选择。司寇实在说不上来此时的五味杂陈。
他们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聊朱胜伦对天主的认识和爱,聊司寇的生活和事业,还有过去属于他们共有的愉快回忆。说到这些朱的眼睛开始发光,总算有一点像活生生的人,之前司寇一直觉得对面坐的不过是一个影子而已。
饼了大半个小时,朱看上去已经像个慈祥的长辈了,冷不防他问:“阿司,你有女朋友了吧?”
司寇本能就要回答“有”,开口的一刹那猛然意识到不对,硬生生把那个字吞回来——他的恋人邢仪非,同时正是两案的检控官,从最直接的角度来讲,是她送朱胜伦上电椅。
司寇的脸色阴晴不定,朱皱起眉,“阿司,你年纪不小了。你若还当我是伦叔,就听我最后一句劝告,男人光有事业是不够的,不要再玩了,找个好女人定下来,有妻有子人生才算完整。”他自己的独子未及结婚便意外身亡,一生遗憾莫过于此,现在司寇如同他世上的惟一亲人,哪怕是出于补偿心理,他也希望他美满幸福。
挣扎了半天,司寇咬咬牙,说:“伦叔,我有女朋友。”
“真的?”朱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什么时候结婚?……你不会故意骗我的吧?”语气转为怀疑。司寇方才吞吞吐吐,看上去就很心虚的样子,他做警察二十余年毕竟不是当假的。
“真的,没骗你!”司寇挤出一丝笑容,强调。
“那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看看?……”朱胜伦的笑容突然半途夭折,声音降低下来,“我说错话了。”他是死刑犯,司寇能来看他已属不易,何况让他的女友见一个罪犯实在是为难他,“没关系。”他勉强一笑,“阿司的眼光一定不会错,即使看不到我也知道是好个女孩。”
朱胜伦眼中的悲哀令司寇月兑口而出:“伦叔,你见过的。”
朱的眼睛再度爆出亮光,骑虎难下,司寇硬着头皮,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她叫——邢仪非。”
说完闭一闭眼,不太敢看朱胜伦的脸色。当然司寇完全可以撒谎,但伦叔形将就死,他不愿骗他。
“邢仪非检控官?”朱胜伦的声音显得不可思议,但并不是恼怒的语气,“是她?”
“是她。”司寇点头,抬起眼睛看他。朱胜伦脸上的表情复杂纷纭,无法形容。
“她实在很漂亮——就是太冷了一点。”朱终于开口,若有所思,“阿司,你的眼光不错。”
“伦叔,”司寇不知说什么好,“对不起……”Allen尽检察官本分没有错,他们相爱没有错,伦叔是他的长辈更没有错,但世上的事情,最悲哀莫过于大家都没有错,合起来令人悔断肠。
“对不起的是我,阿司。”朱胜伦苦涩地笑,“因为我,这段日子你们都很艰难吧?我自作自受,想不到连累你。我想我的罪孽是要陪着我直到最终下地狱了。”如果事先知道,他绝不会同意司寇为他辩护。“伦叔!你……”
“不说这个。”朱胜化打断他,回复轻松的神情,“邢仪非检控官看上去是那种很强的人,阿司,同她在一起会不会很辛苦?”
“不会,”司寇摇头——邢仪非在工作上是很凌厉没错,但其余时间大概只能用迷糊到迟钝来形容,“我爱她。”
朱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样很好……”他喃喃地说,不知不觉眼睛有一点湿润,“很好……”
司寇走出会见室的时候,时间已过去近两个小时。邢仪非等在接待室里几乎要睡着,看到他立刻站起来,“可以走了?”她问。
司寇点点头,“走吧。”两人走出监狱大门,坐进车里。邢仪非始终一副若无其事泰然自若的表情,这倒让司寇有些奇怪。发动引擎前,他问副驾座上的她:“你不问我和伦叔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用。”反正不是公事,有什么好问的。
“你不是担心吗?”司寇挑眉,否则她为什么要同他一起来?难道在监狱接待处发呆两个小时很有趣吗?
邢仪非摇摇头,好困,这两天睡得实在太少了。“我相信你。”他说过自己已经没事,这还不够吗?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来?”他锲而不舍地追问。如果不是担心是什么?他不明白。
啰嗦!她开始不耐烦,“想来就来了,要什么理由吗?你不愿意我来?”反问一句。
“当然不是!”司寇立即澄清。
“那就开车!”她往下滑了滑,闭上眼睛,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一面开车一面思考,司寇最多只有三分注意力在驾驶上。想来就来了……这算什么回答?她不担心他相信他没事却要陪他一起来,在外面等足两个小时发呆兼打瞌睡,这实在不像一贯连闲话家常都嫌无聊的邢仪非。当然她能陪他他很高兴,这种时候有人站在自己身边哪怕一言不发都是安慰,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姿态——支持和关心。
就是这样啊!司寇恍然。的确不需要理由,只是简简单单地表达“我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在这里,和你一起。所谓爱情,不过如此。她是这么想的吗?
一念及此,他不禁失笑。恐怕以Allen的天性,绝不会有如此深人认真的思考,她这样做,毋宁说出自本能。她觉得应该来,所以来了,原因是什么则无关紧要,就像干他们这一行常说的:想什么不重要,关键在于做了什么。
真正的浪漫,也许出自本能。司寇想。
他想得太过专心太过开心,以致于看见对面来车时已是千钧一发。最后时刻才死死踩住刹车,惊出一身冷汗总算没酿成血案,如果此时此刻有什么不测他一定死不瞑目……
惊魂未定的司寇转头去看邢仪非——哦!她居然丝毫不受急刹车的影响,头在胸前一点一点的。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恐怕早滑到座位底下去了……司寇只觉得一腔柔情无处发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