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大雷雨的夜晚,小女孩被雷声吓醒了——她原是十分惧怕打雷的,她的姆妈却不像往常那样陪在她身边。于是小女孩就跑到母亲的寝房去,在那里她意外地听到父母在激烈的争吵,妈妈的声音又高又尖,像天上的闪电一样可怕,她说:‘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你的心全给了那个狐狸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那些丑事,可是我都忍了,是指望你能回心转意。有了女儿,还有这个家,你哪点儿不知足?可你竟然还把那个贱人从青楼里赎出来,还要收她为二房,让她来玷污沈家的门楣!公爹要还在世,也非让你气死不可!’
“爹爹的声音比较低,但一点也不让步,他说:‘不错,我自始至终都爱着湘湘!当年若不是爹使诡计,我绝不会和湘湘分开!现在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我是一定要娶她的,何况她肚子里还有我的骨肉。’
‘骨肉?哼,谁知道是哪个客人的野种……’
“爹爹非常愤怒,大吼道:‘不许你污辱她!,可妈妈像疯了一样,仍然不住口地辱骂二娘,小女孩从来没想到大家闺秀的姆妈会骂出那么多难听话,这时屋里很响的‘啪’的一声,然后是桌子翻倒声……小女孩怕极了,就大哭起来。爹爹在屋里吼了一句:‘谁在外面?’
“门开了,妈妈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脸颊上有一个明显的掌印,血丝从嘴角挂了下来。她瞪着眼睛,神色是如此恐怖,以至于小女孩一看到她就吓得哭不出来了。爹爹见是自己的女儿,很吃惊地道:‘你在这儿干什么?’然后就要来抱她。可是姆妈动作比爹爹快,抢先抱起她,恶狠狠地说:‘她不是你女儿!你既然要娶那个狐狸精进门,从今以后就别想再见我们娘儿俩!反正她怀着你的骨肉,不怕没人接续香火,女儿也没你这个爹……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说完,妈妈就抱着她冲回她的寝房,把门紧紧闩上。小女孩吓得哭个不停,可妈妈竟然根本不管她,只顾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小女孩哭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到了另一所房子里。
“从此她就和妈妈在那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妈妈不许爹爹来看她,也不许她走出屋子一步。每天妈妈对着她讲爹爹是如何忘恩负义、喜新厌旧,讲她是如何痛苦、如何不甘,最后就瞪着血红的眼睛逼她发誓,永远不原谅那个坏女人……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小女孩听说爹爹娶了二娘,二娘生了一对双胞胎妹妹,而姆妈却越来越昏乱,终于在她四岁的那个冬天,当小女孩走进妈妈的卧室时,发现她已经悬梁自缢了。”
沈帼眉停住讲述,风若尘将她搂得更紧。两人都沉默着,惟有桌上的滴漏频响。月华如水,将枝桠的瘦影画在窗上,斑驳参差。
“故事并不好听,是不是?”沈帼眉勉强微笑了一下。
“是不是怎么好听,可是我希望能听完。”风若尘凝视她的眼睛,里面藏着无言的痛苦。
“后来二娘把小女孩接到自己身边去住。二娘其实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待她非常好,但小女孩总觉得不能背叛妈妈,她不肯同二娘说话,也不肯吃她做的饭、穿她做的衣服,可是在内心里,她并不真的恨二娘。
“又过了两年,因为二娘没有生儿子,爹爹又娶了三娘,一年后三娘生了个弟弟。而二娘突然得了重病,临死前她托小女孩照顾两个妹妹……她答应了。
“也许因为看到妈妈和二娘的前车之鉴,所以小女孩从此不相信爱情。她排斥男人,一心只想建立自己的事业,她害怕依附别人却遭到遗弃,而事业是不会背叛她的。她用冰壳把自己封闭起来,不给任何人留一丝空隙,甚至也不给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全。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可恶的男人,他用微笑进攻她的堡垒,拆掉她苦心营造的高墙,他挖掘那些深埋的感情,赶走理智,搅得她心慌意乱,霸道地逼她投向他的怀抱……她无法抗拒,尽避她知道这是错误……”
“这不是错误,帼眉,你会知道那个男人是值得信任并托付终身的。”风若尘温柔地掩住她的唇。
“你猜到我讲的是自己了?这么多年来,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冷血动物,再怎么痛也活得下去,而且直到今天还没有发疯……但是我始终忘不了爹爹背叛姆妈的事,‘忘不了姆妈自缢的样子……我拼命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它们都刻在我脑子里了……”
沈帼眉颤抖的声调泄露出内心的痛苦,只有在此刻,她是脆弱的,像一片重压下的琉璃瓦,随时有破碎的可能。
“我会带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我们的房子。春天草原上开满五颜六色的鲜花,我们在那里嬉戏、骑马、爬山……除了我你什么也不记得,除了爱我什么也不想……那里是我们的净土……”
风若尘用热烈而欢悦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渐渐地,两颗心都飞向那悠悠塞外,离离草原,飞向那永世无人打扰的极乐之国……
良久,风若尘低首看着沈帼眉,她仍痴痴地凝望天边那轮圆月。此时丑时已将过,月渐向西斜。沈帼眉的脸沐浴在清辉中,白得仿佛透明一般,使她看上去有如一尊玉琢的观音,不沾染丝毫尘世之气,令风若尘几疑她本为天上仙子,即将随明月回归云里世界。
“若尘,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肯对我说实话吗?”沈帼眉冷不防地开口了。
风若尘一愕,“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你究竟是谁?”
风若尘一时像被仙人的魔棒点中般呆住了。他想不出沈帼眉是怎么发现他的伪装的,要知道他的易容术出自“医圣”方苦斋亲传,连号称天下易容第一家的慕容世家都望尘莫及,又岂会被丝毫不懂武功的沈帼眉识破,而且他自认为并未在言谈举止上露出破绽。
“‘风若尘’想必不是你的真姓名,这张脸……想必也不是你的真面目,对吗?”
沈帼眉的双眸清明如水,在这样,一双幽幽深深的眼眸凝视下,风若尘不由一阵心悸,’他不能再掩饰,不能再说谎欺骗她。因为她随时都可能香消玉殒。
“是的,我并不是‘风若尘’,这只是我行走江湖时的一个化名。”
他转过脸去,右手在脸上模索了一会儿,便揭下一层极薄的皮膜来。出现在沈帼眉眼前的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两道浓眉如半月弯于鬓边,削薄而坚毅的双唇略显冷峭,鼻梁挺直,额头饱满,总的来说,他相当俊逸,且别有一种粗犷豪迈的气概,即使他身着敝衣,即使他落魄不群,依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教人不由自主地要注意他。
“比我想象中好看多了,但我还是比较喜欢‘风若尘’的容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我要你教我武功的时候。”
那是他们正式相识十天之后。仅仅十天,他自认天衣无缝的伪装就被看破了。他不禁更加心折于她敏锐的观察力。
“你为什么当时不揭穿我呢?”
“因为我还不清楚你所为何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启齿,然后他抬起头,慢慢地道:“这也是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