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这万言书居然坏了事。新党那边抓了几个文字的瑕疵,诬赖旧党有心叛变,摄政王采信了新党的说词,居然将相关人等一并下狱。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内外消息不通,连要送信给丽萍都来不及,官兵已经领人到银鹿书院捉人了。
辟兵闯进学堂时,丽萍正在讲解孟子,执枪拿刀的官兵呼呼喝喝,惊得学子们奔逃。丽萍一皱眉,问道:“来者何人?为何惊吓我的学生,扰乱学堂?这侮辱斯文之罪,你们可担得起?”
“什么斯文?”领头的捕快一层拘捕公文,“林萍踪,你纠党作乱,意图不轨,刑部下令把你拿下了,还摆什么架子!”
捕快推倒竹帘,硬把她拽了出来,手上的折扇落了地,她紧咬银牙,正气凛然的望着捕快,官兵们被她的气势一压,居然人人低了头。
学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吃惊过来察看的赵治淮和院长都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他……他就是萍踪?
扁滑的脸蛋哪里有伤痕?脸孔俊雅清秀望之忘忧,浓重的书卷气让人肃然起敬,那双熟悉的眼睛,依旧是燃烧着熟悉的光与热。
天上谪仙人。在场的人心里同时浮出了这句赞叹。
“带走!”捕快吆喝着。
“慢、慢着!”治淮排开众人,结巴着挡住辟兵。是,他很震惊。但是再怎么震惊,先救人要紧。
“他、他不是萍踪。”治淮硬着头皮,说什么也得帮萍踪解此大难,“人人皆知,金陵名儒萍踪面有旧伤,所以折扇遮面、隔帘讲经。你看嘛,他明明芙蓉面、蔷薇颊,哪个地方像是萍踪?你们捉错人了。”
“是啊是啊!”
“你们捉错了,萍踪不在银鹿了。”
“他只是来兼课的先生,你们捉错了。”
他们、他们不怪我吗?骗他们这么久……丽萍愕然的抬起头。
捕怪不耐烦了,“哦?那萍踪在哪?快把萍踪交出来,不然银鹿书院庇护犯人,一并有罪!”
这……这去哪儿找个假萍踪?
“我就是萍踪!”粗暴的吼声从后排传来,秋生跳到前头,“我就是!捉我去杀头吧!”
“杀猪的!别胡扯!”嘉威站了起来,“我、我才是萍踪,那是杀猪的,别听他胡说!”
“不对、不对,我才是!”
“你胡说!我才是!”
“捉我去杀头吧!我才是萍踪先生!”
一大票学生涌上前,把那捕快团团围住,拚命说自己是萍踪先生,官兵们都傻眼了。
“够了。”丽萍闭上眼睛,笑容这样的悲悯温柔,像是温和的春风,“我就是萍踪,带我走就好了,别烦扰我的学生。”
“先生!不行啊~~”
“我们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先生被捉走?”
“我写信跟我爹说。你不要去……”
哀着涕泣孩子的头,丽萍觉得,这样就够了。她这几年的苦心,真的够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不通鼻孔!”捕快被吵烦了,“你们老师犯了事情,是杀头的罪欸!还不赶紧跟他撇清,哭啥哭!你们将来还想不想当官啊?有个杀头的先生,一辈子不用想出头了!”
“我们是萍踪先生的弟子!”
“富贵不能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哪有惧祸忘师恩的?不要侮辱我们!”
她能教到这些孩子,真的是太好了……丽萍闭上的眼睛渗出两行珠泪,却笑得更温柔美丽。
“谢谢。”她深深的福了福身,“谢谢。跟你们共处,我反而学了许多。很抱歉,这些年骗了你们。”
丽萍昂首跟着捕快走,治淮和学生激动的挡在前面,却被捕快粗鲁的一一推倒在地。
“放尊重点!”她蹙眉厉声,“我虽入狱,尚未到刑部,是非曲直未明。你今日得罪的,岂知不是来日国之栋梁?做人且留余地,莫自入了万丈深渊!”
捕快反而让她的气势吓得脸一白。怎么着?这个姑娘似的教书先生,竟是这样大气派?细想想他的话,背脊又爬满了冷汗。
这可是金陵最大的书院,来读书的多半是达官贵人之后,他不知道刚刚是否得罪了哪个皇亲国戚?
“这个……先生。”他卑屈的揖了揖,“你也知道咱们吃公家饭,别为难小人了。请这些公子、先生让让,欸,我们也是听上面办事的。”
丽萍怒气稍平,“别再跟来了。终是有相见的时候。”
金陵名儒,被称为“土大夫之师”的萍踪先生,因新旧党争被捕入狱。
这一年的秋天,特别的冷。
第六章
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丽萍风寒初愈,身体还是觉得很虚弱。沉重的木枷压得她冷汗直流,手腕都擦破皮了,但是她一句苦也没有叫。
忍耐而沉默的,她跪坐在囚车上,当众的游街,这种羞辱像是针刺般刺痛她的自尊,但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平和的。
无知的小孩扔石头到囚车上,打中了丽萍的额头,那孩子让他娘打了一个大耳刮子。
“拿石头砸先生?枉费让你上私塾识字!你给我回家去!”那大娘让周遭沉默谴责的眼光羞愧得想挖个地洞跳。
金陵敬文,这位名动天下的名儒早让他们认作是金陵人氏了。他手下多少弟子都是好官,今天被冤枉牵连,是金陵人心里共同的忿忿不平。
没想到萍踪先生是这样斯文高贵的相貌。民众紧紧揪着衣角,没人吭声。民不敢与官斗,只能这样沉默的夹道相送。
而无知的小表居然伤了这位高贵的先生!
额头的血热辣辣的流进眼睛,丽萍半瞇着,觉得有一半的世界是艳红的。光离开金陵城都感气虚,她有办法活着抵达京城吗?
囚车行得很慢,缓缓的离开金陵。她有预感,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倾听淮河上的歌声。
日将落,才到邻县,知县早早的来迎接,一路迎到官衙,就命捕快去了丽萍的木枷。
“知县大人,”捕快不买他的帐,“这萍踪先生是刑部要的重犯,断无法从你所愿,这枷说什么也……”
“大唐律令,重病垂危年老者可去枷。眼前萍踪先生已然重病,怎不开恩呢?”知县从衣袖里拿出十贯铜钱,“官兵弟兄们也辛苦一天了,放他们松散松散,这点酒钱,不成敬意。”
“知县大人,你这可是贿赂我?”捕快发起脾气。居然在众人面前掏钱,这可是存心让他没面子?
“什么贿赂?捕快大人言重了。”知县亲热的把钱放在捕快的手上,“这么多兄弟要照看,难为你一路掏腰包。我忝为东道主人,得留着看管犯人,走不得,要不然是该为兄弟们洗尘的。若是私相收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名捕面前搞鬼?阮囊羞涩,这点钱连水酒都不足的,还是得麻烦捕快大人添补。哎,我这穷知县倒是见笑了。”
掂了掂铜钱,捕快觉得这知县话说得这么漂亮,算是识趣。离郡守大牢还远,卖个顺水人情也不错。谁知道君意如流水,今朝向东,明朝向西呢?之前连御牢关着的医家女都成了公主,哪知这位名儒的下场会如何?
“说的也是。兄弟辛苦一天,先生也病了,说什么也得让先生平安到郡守大牢呢!”捕快吩咐手下开了枷,“先生就麻烦知县大人了,明日我再来接他。”
言下之意,若有个闪失,都是知县看管犯人不严的罪过。
知县唯唯称是,命人将丽萍押入县衙,喝退手下,就留他和丽萍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