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请上座。”知县终于卸下满脸假笑,悲戚的上前行弟子礼。
“子推。”她半瞇着被血污了的眼睛,“如今我是待罪之身,不是你的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记老师的教导。”他伏地不起。
她是教了一群好学生啊!
“快起来,让我看看你。”她温柔的想搀扶他,却发现手足酸麻,居然不能动弹。
子推压抑心里的感伤,忙唤小婢端水端药,帮老师净面疗伤。
“子推,能再见面,先生心里好生高兴。”她还记得他斐然的策论,就这诗赋平平,“我听闻你治得一县富足,心下好生安慰。”
“老师,我不是清官。”他羞得抬不起头,“我当众贿赂。事实上,富商应酬往来,青楼我也是去的,馈赠金银,我也没有推辞。只是我……”
“你若真贪,何以官袍还有补钉?”丽萍笑笑,子推不好意思的拢了拢袍襬,“我只问百姓过得如何,不问你怎么处理。真苦了你这样八面玲珑周全一县百姓。”
子推不禁眼眶红了起来,只是忍着下掉泪。情绪略略平复,子推细细告诉丽萍这些日子的种种事端,丽萍知道新党党徒犹在押,还没有人处决,心下稍安。
他斥退了小婢,左右张望,低着声对丽萍说:“要不是皇上得了疯病,应无此祸。据说皇上已经病得认不得人了,太医说,皇上是痰迷了心窍,让花妖给魇了。”
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大约是太医惧祸胡诌,硬掰出来的,但是皇上重病应是真。
“皇上尚无子嗣,传位应该是传给六王爷。”子推垂下眼,“这六王爷又是新党的靠山,眼前又让皇太后封了摄政王,先生,你此去断无生机。眼前暂缓,是因巨贾林大爷奔走,说服摄政王先抓拿齐了一干人犯再定夺。若人都拿齐了,六王爷、心狠手辣……”
“别说了,子推。”林大爷正是丽萍的大姐--丽婉,丽萍知道大姊正在奔走,知道自己定无大碍,反而替学生担忧了起来,“提防隔墙有耳。”
“我已将家眷都送回内地老家了。”子推的语气很平静。
丽萍重重的皱眉,“断断不能。”
“先生!朝廷没法杀这么多官,到底里头有些皇亲国戚。”子推急了,“您是咱们的老师,又无官无爵,不杀您以一儆百,可让他们杀谁好?朝廷一定会这样处置的。后院现在无人看管,我留了辆马车……”
“子推,此事莫再提起。”丽萍厉声,“累你一身一家求我平安?这种事情你怎提得出来?不言你少妇幼子,你也该想想高堂父母,我断不可如此做!”
“先生,我父母也是大力赞同的。”子推急了,拉她的袍角恳求,“说什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尊这样枉死。”
“若是我的学生,就不要让我成为贪生怕死、背数十条无辜人命的无耻之徒!”她一拍桌子,力道虽然轻,却愤怒得全身轻颤。
“学生、学生……”他敬若神人的老师眼前有大难,难道他什么都做不得?他心一酸,居然落下泪来大哭。
丽萍望着子推,心软了下来。她初到银鹿书院,第一个教导的,就是这个有偏才的少年。书院的先生都轻视他诗赋无才,只有她为这少年精彩的策论赞叹再三。
“子推,你功课有没有放下?可还写策论?诗赋呢?若有的话,让为师的看看如何?”丽萍的语气依旧慈爱斯文,就像子推印象里那春风化雨的老师。
子推偷偷觑着丽萍。难怪先生要隔帘讲经,望着这样美丽清秀的容颜,谁还有心读书呢?老师真是、真是用心良苦。
“这是拙作。”子推含泪捧上,“请先生指点。”
看了看他的诗赋,丽萍发笑,“子推,你的诗还是没有进步啊!但是这策论『弘论新法』,唔,好,好得很!”
见子推还要劝,丽萍望了望半缺的月,“子推,相见极难。咱们师生好不容易聚首了,可先将天明撇一边,且论论文,佐着月光喝点酒吧!”
这一夜,谁也没能阖眼,而后院的马车就这样空悬了一夜。
千言万语,一夜怎么够?怎么够?
天一明,知县大人子推将丽萍押上囚车。丽萍回头看了一眼,含笑的低了低头,子推呆呆的站在城门,目送到人马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渐渐不见,还是呆呆的站着。
丽萍就这样断了跟金陵最后的一点点关连。
囚车颠簸,摇摇晃晃的载着丽萍朝向不可知的未来……
一路上,丽萍没有吃什么苦。她心知大姊丽婉极力为她奔走,大概沿途所有黑白两道都砸重金打通了,她因“重病”免去了重枷,饮食都还是吃得用得的。
只是丽萍被押进郡守大牢以后,捕快居然走了,将她留下,滞留了好几天。
到底是几天呢?她不清楚。因为大牢下见天日,只有一豆油灯。大姊已经尽力了,所以她在大牢是个别关一处的,没跟旁人混杂。
黑暗中,只有申吟声、血腥味和咒骂声。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犯人都躲避着不跟她说话,离得远远的。
丽萍心知不祥,只能闭上眼睛,默默的在心里读着过往念过的书,默默的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幼年时在书库里得了本“五禽戏”。五禽戏据传是黄帝模仿五禽动作,研究吐纳,后由华陀编纂而成。分为鹰、猴、鹿、虎、熊五戏,她拿到的这本又跟寻常的五禽戏有些不同,它另记载了龟息法。
当年她年幼觉得有趣,半认真半玩的练着,觉得比爹爹教的那些累死人的功夫好玩,而且一套五禽戏打完,她总觉得神清气爽。顺著书练了龟息法,原本体弱的她居然渐渐远离疾病,后来就变成一种习惯,每天睡前都会抽点时间打坐吐纳,然后倒头就睡。
没想到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她倒是用龟息法渡过大难。
第二天丽萍就察觉饮食不正常,除了水,她什么食物也没碰;第三天,连水都有问题了!她索性不吃不喝,只是打坐吐纳,等着大姊救援,就这样过了七天七日。
“啧,这贼胚子还没死?”狱卒不耐烦了。七天七夜不饮不食,寻常人早死了,怎么他还端坐着,除了清减些,像是没有什么影响?非妖即怪,非妖即怪。
狱卒不禁都有些惧意,郡守也皱起眉,亲自下来察看,“毒不死他,难道也饿不死他?”郡守心火燃起,六王爷颁了口谕要悄悄的弄死这腐儒,这几天郡衙老是有飞贼试图劫牢,这这这……再延宕下去,六王爷怪他办事不力,他还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吗?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你!”郡守挥手指着狱卒,“一刀解决他!”
狱卒恐惧的往后退,“不不不,老爷,我看让他慢慢饿死算了,他有些古怪,我我我我不敢……”
一句话含在舌尖谁也不敢说出来。怕他还真的练辟谷不食五谷杂粮,不日要成仙了!那张清秀俊雅的容貌,不就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仙人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动刀。
郡守师爷定了定神,道:“这妖人的功体也不是破不了的。”他自作聪明的摇头晃脑,“使鸩毒,再加上断肠草,神仙也得没命,何况是个妖人?”
“他什么都不吃!”郡守挥挥手。
“由得他不吃吗?”师爷阴险的笑了笑,“不吃也得吃!”
郡守击掌,“哎呀,不愧是师爷。来人,拿鸩毒和断肠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