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奇百货商店的店门上方挂着铃铛,它以欢快而刺耳的声音报告他们的到来。莉拉进门后停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里面的光线。从外面明媚的阳光下走进来,商店内部就显得太昏暗了。费奇商店正是她预期的那个样了。它不像她家乡的商业场所那样乾净、整治,也不像它们那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堆堆的罐头食品和一匹匹的布料混杂在一起,旁边还陈列着一种男帽,类似于毕晓普头上戴的那顶。店铺中央有一只大月复火炉。今天炉子里没有生火,但她可以猜到,在寒冷的月份里,它会提供人们所急需的温暖。在这些大山里过冬一定非常艰难,她想,克制住一阵轻微的颤抖。
也正如她所预期的那样,商店里确实有不少顾客。一个男人刚买完东西,正在柜台旁付钱,两位年长的绅士耸着肩膀盯住冰冷的火炉旁的一只棋盘,三个女人站在杂乱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的桌子旁边。柜台后面,站着一位又瘦又高、年龄很难判断的男人。
铃铛宣告他们的到来之后,店里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所有的眼睛都转向门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人。莉拉感到加文局促不安地朝她靠近了一点,她咬着嘴唇,忍住一个同情的微笑。她作为政治家的女儿和妹妹,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习惯于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但即便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对于一个甚至从未进过学校的孩子来说,这肯定是一种令人惊恐的体验。但安琪儿显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在店里环顾了一下,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便对她的观众报以一个无比可爱的微笑。
“我想买一根红丝带,”她宣布道,确信别人都会像她一样,觉得这个消息十分有趣。
莉拉即使刻意筹划,也绝对设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打破沉默的开场白了。安琪儿的宣言逗得人们哈哈大笑,令人尴尬的时刻终于过去了。因为站在柜台后面的是费奇先生,所以他就对女孩子说。不管她需要多少红色丝带,他都能够保证供应。那两个老者声音沙哑地笑了几声,又将注意力转向他们的棋盘,那个买完东西正在付帐的男人立刻往他的购物单里又加了一把棒棒糖,赠送给加文和安琪儿。“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夫人,”他说,眼睛看着莉拉。
“真是太谢谢你了,”她说,朝他微笑着。她还不习惯别人指望她做出与孩子们有关的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肯定会克服回过头去看看他们在对谁说话的冲动。
加文和安琪儿到柜台边去拿棒棒糖,这时那三个女人抛下那些按码出售的织物,朝莉拉走了过来。她一眼认出了多特·莱曼,她臃肿的身材包裹在一件装饰繁多的玫瑰红棉布衣服里。那衣服上面堆积着无数的皱褶、无数的花边和彩带镶边,使她的样子活像一个花里胡哨的杂货柜台。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麦肯齐夫人,”她们走近时,她说道。她的问候里含着真诚的喜悦,使莉拉为自己刚才不够仁慈的想法感到愧疚。“我希望你们休息得很好,是不是呢?旅途真是让人疲倦,虽然我始终闹不明白,怎么坐着不动就会把人累坏。”
“我睡得很好,”莉拉言不由衷地告诉她。不管怎么说,她的失眠与旅馆的设备毫无关系。“谢谢你的关心。你们的客房非常舒服。”
“谢谢你。”多特听到她的赞扬,居然高兴得涨红了脸。“克莱姆和我是尽了力的。当然啦,我们没法和东部的那些高级旅馆竞争。这里并不十分需要那一类的东西。我们的大多数顾客所要的只是一片屋顶和一张还算乾净的床。但是我们──”
“我说一句,多特,我想麦肯齐夫人恐怕没有兴趣听你诉说开旅馆的难处。”说话的这个女人几乎和莉拉一样高,但却比她重了至少四十磅。这超出的体重并没有使她变得像多特·莱曼那样臃肿、溜圆,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端庄的风度,这一印象又因她身上那件朴素大方的铁灰色衣服而得到加强。它式样简单、古板,与多特那件装饰过多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使人看了很不顺眼。
“她当然没有兴趣。”多特白皙的脸色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猜是因为太意外了,对吧。麦肯齐长官突然带着一家人出现,而我们以前甚至不知道他结过婚,并且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我一般不会那样昏头昏脑地净说废话的,”她说,却没有意识到她现在说的也是废话。
罢才说话的那个女人猛地吸了口气,她无疑是准备攻击可怜的多特的愚蠢行为了,但是第三个女人抢先说话了。
“不要为此担心,多特。你的废话听着使人愉快,胜过有些家伙的咬文嚼字。”她那爱尔兰口音使她的语调充满抑扬顿挫,她那双栗褐色的眼睛温暖而友好,与第一个女人冷冰冰的阴郁目光截然不同。“不要忘记,萨拉,耐心也是一种美德。而且,麦肯齐夫人恐怕不会突然消失,是不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介绍。”
这温柔的批评使萨拉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但是莉拉觉得有趣的是她居然接受了这一批评。多特平静下来以后,便以值得称道的简洁方式介绍她们几个认识。
那个头发乌黑、目光冷淡、嘴唇古板的高个子女人名叫萨拉·斯麦思。“是斯麦思,不是史密斯,”她用冷冰冰的口气解释道。她的丈夫是弗兰克林·斯麦思──也不是史密斯,莉拉推测。她拥有巴黎银行,多特以相当尊敬的口吻说道。莉拉意识到萨拉正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尽量表现出很受触动的样子。
另一个女人是布里奇特·森迪。她身高不到五英尺,骨架很小,看上去好像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倒。只有当你看到她的脸庞时,才会发现她并不柔弱。她的表情是那么生动,她眼睛里的笑意是那么浓厚,顿时消除了你觉得她弱不禁风的感觉。她的头发是一种坦然的胡萝卜颜色,鼻子上公然点缀着几粒不太时髦的雀斑。她身上有一种朴实无华的魁力,使人很难想像她是一位牧师的妻子,但这确是事实。
“森迪牧师,”她说着,皱起带雀斑的鼻子。“你能想象得到吗?我对约瑟夫说过,姓这样的姓却从事牧师行业,真是让人难为情。去做一个抢银行的强盗还差不多,我对他说,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所以就只好这样啦。”
莉拉轻声地笑了,被这个女人的幽默感所打动。萨拉的嘴唇却绷得更紧了,使莉拉简直不敢相信。
“牧师的职业是上帝的恩赐,”她忍住笑说道。“我无法想像它能与抢劫银行相提并论。”
“我相信,肯定有一些抢劫银行的人把他们的行当也看成一门职业呢,”布里奇特冷静地说。“我们不正是为了这个才雇了麦肯齐长官吗?让他保护我们不受存有那种思想的家伙们的袭击?”
“哼。”萨拉的鼻音是时髦人表示轻蔑的经典之作。“我向来不赞成雇一个枪手。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请狐狸看守鸡窝,太不安全了。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麦肯齐夫人,”她最后勉强敷衍了一句。
莉拉以前认识几个像萨拉·斯麦思这样的女人。她们频繁组织慈善委员会,这是一件值得赞美的工作,但是她们与其说是出于纯粹的公民责任心,不如说是找机会尽情施展她们盛气凌人的性格。她的经验是,最好从一开始就使她们知难而退,而决不能让她们认为可以骑在你的头上耍威风。更不用说她从小受的教育使她无法在别人侮辱她的丈夫时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