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灰影悬吊树旁,那是一个男人,但被动轻摇的姿态却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有名妇人和小男孩抱着他的小腿大哭。
为什么只是哭,不把他解下?那是因为太高了,他们攀不到,无计可施却又伤痛欲绝,于是他们只能哭,他知道、这种感觉他知道……
那画面,像过往再一次在他眼前重现。
霍戎想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的身子却僵住了,连视线都别不开。他毫无招架之力,眼前情景和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恶梦化为一头可怖骇人的兽,用它凶锐的爪牙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神撕成了碎片。
“帮我救他!”
身旁响起的急喊解救了他,让他得以自摧毁心智的画面中月兑离,才短短瞬间,他的背已被冷汗整个湿透。
见他还怔坐马背上,已奔至树下又跑回来求救的茱萸满怀不解。他的脸色好差,视线好空洞,神智仿佛游离了一样。
他的模样让她担虑,但忙着救人的茱萸没办法这时候问他,她的武功不够专精,没办法解下那个人,若是那人还有救,每一秒都必须争取。
“快点!”她扯住他的手臂,用尽力气要将他拉下。
或许是着急的她力气突然大增,或许是惊慑中的他忘了抵抗,霍戎被茱萸从马上拉下,推向那棵树。
霍戎全身血液冷透,感觉像置身于醒不来的梦魇中,犹似魔音的哭声、曾经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的摇晃吊尸,一切都那么熟悉,将他带回了十五年前,仿佛他没有武功、没有才智,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男孩。
“霍戎!”连动怒都很少的茱萸。急得扳住他的肩头大喊。“有什么问题我之后再帮你,你先帮我救人呐──”
她的执握给了他力量,对上那双温暖的眸子,陷在心障中的霍戎总算被拉回现实。那不是他爹,他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小男孩……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定心,随即抽出随身短刀,凭借树干跃上枝头,划断绳索后一曜而下。
一落地他就立刻背身远离,任由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人接下也不愿插手相助,光是靠近就已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没办法再做更多。
霍戎痛苦闭眼,要自己什么都不想,却怎么也抹不去深据于心的痛苦。
一接过人,茱萸就尽力抢救,她很想把握任何机会,但人已上吊多时,连身体都变得冰冷,无力回天的她只能难过罢手。
她摇摇头,绝望的妇人和男孩见状立刻哀号痛哭。
“爹──”
“你为什么那么傻?没钱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啊,你就这么走了,教我们母子怎么办?啊、啊……”妇人哭得声嘶力竭。
懊死的!为什么连这个都要那么像?霍戎狠狠咬牙。上天是故意耍他吗?在他几乎要成功之际再让他看到过往情景,藉以谴责他的所作所为?
他没错!他只是竭尽所能地往上爬,他没错!别以为这样就能击倒他,不可能,绝不!奔腾的怒气占领了理智,霍戎猛力攫住茱萸的手臂往回走。
被他像要杀人的凛冽表情吓到,茱萸失神间被拉得踉跄数步,才想到要反抗,但她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他们搬不回他,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过狠的力道握得她发疼,但茱萸还是试着挣扎。
霍戎满脸阴郁,连话也不回,甚至不想费心和她拉扯,也不愿上演她跑他追的戏码,直接将她扔上他的坐骑,然后立刻上马坐在她的后方。
她还想抗议,他却已策马奔驰,在经过她的马匹时顺势捞起缰绳,带着马匹飞快离开。
听着那对母子哀凄的哭声越离越远,茱萸的心里满是疑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不住喧嚷的疑问在舌尖上打转,但她却没办法问,奔驰速度太快,身后的他又迫得太近,她只能抓紧马鞍稳住身子好让自己别掉下去。
只能等他愿意停马时再问他了,但……他愿意说吗?想起他从未出现过的狠鸷气势,还有那如见鬼魅的震骇表情,她不觉得怕,只觉得心疼。
她有种预感,这是他不想让人踏足的禁地,而她,一个他连笑容都不愿给的她,会有足够的幸运让他允她一窥究竟吗?
预感成真。
茱萸待在房里,坐立难安地一直往外张望,留意对面房门有无动静,苦苦等着他归来。
别说提出疑问了,一进客栈,他要了两间房之后就不见人影,连马都带走了。
他是故意的吗?知道她一定会找方法回去帮那对母子,所以干脆让她连村子都出不去?
骑马只要一会儿工夫的路程走起来其实很远,而且她一个人过去也无济于事,只好花钱请店小二帮她找人前去帮忙将死者的遗体运回,结果得到的响应却是那里并没有人。
他们有看到树上的断绳,表示他们没找错地方,但怎么会找不到人?孤儿寡母就算走回村子求救也需要一些时间,不可能离开得那么快。
茱萸很想打听出他们的住所再给予后续帮助,但被他突然拉走,她连那对母子的姓名都来不及问,根本就没办法找人。
茱萸只能要自己往好处想──能那么快就离开,表示应该有人帮他们,这么一想,她才终于稍微定下了心,待在房间静静地等他回来。
从日阳西斜等到天色全黑,她都没听到声音,无尽的等待让她的心又开始忐忑,挂念的不只是他的安危,还有他今天使人放不下心的异样。
茱萸终于忍不住了,想去找店小二打探看看是否知道他的去向,一出房门,却看到他房中亮着烛光,心头大石落地之余又好想骂自己,亏她还留心了半天,却连他早就回来也不知道。
她赶紧上前敲门,门却应声开了道缝,害她怔愣了下。他没上门闩?不好意思贸然闯进,她还是安安分分地敲门,却等了半晌都没有回音。
抑不住担虑,她不得已只好选择推门走进,却看到他趴伏桌案上。走近一看,发现他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地上摆着一个酒坛──他醉倒了。
可恶,害她担心了整个晚上,结果他却是躲在房里喝酒享乐。茱萸想敲他一个爆栗,但注意到他连睡着都还拧结的眉宇,凝视他的眼神因心疼而转柔。那是气话,她知道他不是在享乐,而是在喝闷酒,内敛冷静的他竟需要用喝酒来解闷……
你心里挂记着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告诉我……她在心里默喊,然而沉睡中的他并不会响应她。
又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她才敛回爱恋的目光,上前要扶他上榻,但才刚碰到他手臂,原本还陷在沉睡中的霍戎便立刻醒了过来。
酩酊的他即使刚醒,眼神依然锐利,看见是她,紧绷的警觉才逐渐放松。
“什么事?”他扶桌起身,声音听不出有喝醉的迹象,然而眉宇倏拧的反应说明了酒力依然有一定的影响。
“你去哪里了?”怕被以为她在质问他,茱萸口气放得很轻,身子也不敢离太开,以防喝醉乍醒的他会站不稳。
那个问题勾起了他藉由醉酒而成功遗忘的事,霍戎的眉蹙得更紧,最后干脆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回去帮那对母子,将遗体用马运回他们位在村尾的小屋,还留下了银两,让他们能将那个没用的男人安葬,扣除丧葬费用后,剩余的银两也足够他们再撑上一段日子。
他该置之不理的,然而他穷尽所有自制力,最后还是又回去了。他真的做不到置之下理,因为他很清楚他们接下来的日子会有多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