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陶垚农二十一岁,他在奥地利接到消息时,已是双亲的葬礼日。回到海岛,他只能跪在父母坟前,流不出一滴泪。
案母被葬在海岛农场,很深、很宁静的林子里。他一度以为自己走不出那座林子,但想起还在昏迷中的幼小妹妹;那天起,他被迫提早接掌家业,承受所有悲伤,守护着妹妹。
“子墨。”陶垚农轻声叫道。
床上的陶子墨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哥哥……”
“嗯。”陶垚农拨拨她的头发。“头还痛吗?”
“不会,我都没有哭喔……”陶子墨低喃。“哥哥,你不可以写信告诉爸爸妈妈这件事,他们会以为我不乖,没听你的话……”
陶垚农胸口一阵窒闷,大掌覆住她的脸颊。“我不会告诉爸妈。”他知道她很懂事了,为了不让人心烦,她早学会了勇敢。
“哥哥,我好困……我想回家睡,家里才有贝尔洛斯……”她侧过脸,贴紧哥哥温暖的掌心,眼眸欲合犹张,竭力振作精神地说:“哥哥,我有摘桃子要给你吃喔……”
“我知道。”陶垚农颔首,指月复轻柔摩过她的眼睑。“子墨──妳闭上眼睛,等会儿睁开,就会在家里,贝尔洛斯也会在妳床上嗯。”
陶子墨应声好,乖巧地闭上眼,一会儿,呼吸逐渐深沈、均匀,睡了去。
宇妥走进来时,就看见他耐心温柔的一面。她走到陶垚农背后,柔荑轻搭在他肩上。陶垚农转头。
“嗯。”宇妥兜出拿在另一手的水蜜桃。
“米夏呢?”陶垚农问。
“那女孩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要她回去休息。”宇妥侧身坐在椅子扶手。“吃吧,我帮你洗干净了。”
陶垚农接过她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丰沛香甜的汁液,从他咬下的缺口溢流得他满掌。
“很甜嗯。”宇妥掏出手帕,垫在他掌中。
陶垚农将水蜜桃递到她唇畔,说:“妳也吃吧──”
宇妥扬唇淡笑。“这是你妹妹特地为你采的,我吃不得,不过……”她模他的脸。“我一定会好好帮你照顾小桃子。”
陶垚农黑眸一闪,神情深凝,大掌迭住她的柔荑,微微偏首吻她的掌心,语调极慢地说:“农场并不是真的不需要医师,请妳别离开我──”
宇妥胸口一热,美眸迷蒙地盯住他,柔荑环抱他的头。“记得吗,上次的健检,你并没做完喔──”
陶垚农仰起脸,亲吻她柔润的唇。
宇妥尝到他嘴里的水蜜桃味道,那甜味、那香味,说是清淡却也强烈,几乎甜进她心底。
今年的桃子特别香甜硕美。青果队的大男人们,于晚间,送了两大竹篓的水蜜桃到主屋,探望陶子墨。因为还要与陶垚农讨论酿酒事宜,这些大男人便留在主屋用晚餐。几个男人一起下厨,分工做好一桌桃子大餐,前菜是桃香肉冻配醋泡桃子,感觉单纯了点,但是用了酿造十二年的上等醋,加上农场自产的顶级食材,品尝时,味道细致,让人开胃。汤很特别──桃蔬女乃油浓汤,采法式做法,吃不到桃子,却感觉得到桃子的存在。主菜则由陶垚农亲自料理──桃汁烩女敕牛膝和牛腰子通心粉,以橄榄油蒜末炒过的鲜甜桃肉佐柠檬百里香为拌料,是道口感微妙的美食。这群男人真的精通厨艺,连甜点也难不倒他们。宇妥满足地用完晚餐,端着桃子派,上楼“巡房”。
陶子墨依旧在睡觉,打他们自医护所将她带回来,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毯“贝尔洛斯”,一直熟睡着。宇妥将桃子派放在床畔小圆桌,点亮墙上夜灯,小心地调整陶子墨的睡姿。
“小桃子,”宇妥轻碰她耳垂上桃子造型的小耳环,低语:“妳肚子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呀──”
陶子墨没反应,胸口仍规律地起伏着。宇妥微笑,端起桌上的桃子派,调暗夜灯,保留弱光,安静地离开陶子墨的房间。
楼下客厅的讨论声,似乎停歇了。沈稳的脚步声沿着楼梯,有节奏地上来。宇妥看着陶垚农绕过楼梯口的小厅,朝她走来。他瞥一眼宇妥刚关上的房门,问:“子墨还在睡吗?”
“是啊。”宇妥靠着门,美眸对着他。
陶垚农皱眉,若有所思地说:“睡这么久,是正常现象吗?”
“她只是累了。”宇妥轻声道:“廉兮说,你对她很严格──”她停住语气,凝视着他。
陶垚农沉默不语,移身走到小厅,点亮小壁炉前的立灯。灯光烁烁,他的姿态有点孤独。
宇妥开口。“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陶垚农转身,看见她依然站在妹妹的房门边,美眸闪着光芒。他想回到她身旁,她却先走向他。
他闻到她端在手上的桃子派香味,发出嗓音说:“到我房里──”
“好。”她应道。
他的卧房有一张写字柜,上了锁,一片信纸角夹在细缝,露了出来。宇妥模模那珍贵的桃花心木,从落地窗边走到床畔坐下。
“我可以坐这儿吗?”
陶垚农手执烛台,从起居室走过来。“抱歉,卧房的吊灯坏了,一直没换。”他把烛台放在床与窗之间的木桌上,烛焰辉映着窗边月华。“会不会太暗?”
宇妥摇摇头,也将手上的桃子派放上桌。“你在跟谁通信吗?”她问他。
陶垚农不明白地望着她。
“那里──”宇妥指着他的写字柜。“有一张信纸露出来了。”
陶垚农走到写字柜前,看着那一角信纸,站在月光中沈吟许久。“这是子墨写给我爸妈的信。”他从写字柜隐密的后方取出钥匙,打开柜门。
他那几不可闻的叹息,有种沈痛的怅然,揪紧了宇妥的心。“你的爸妈……”她嗓音发抖。
陶垚农面对着窗外,沈声低语:“妳知道南美洲实验农场被大洪水冲毁的事吧──”
宇妥点头。那几年,祭氏在南美落后山区开挖矿脉,老太爷基于互惠互利原则,与当地居民作了一项协议,答应在矿山下建造一座农场,移转农牧技术,改善当地生活……他的父母接下了这项任务,从此没再回来──
“那年,子墨三岁不到,她昏迷醒来后,笑着对我说『哥哥,是爸爸妈妈让子墨坐船回来找哥哥玩的』。她不知道爸妈已经死了,以为他们还在那儿教人种田牧羊……她那么小,我真的没办法告诉她,再也见不到爸妈……”他边说,一手往写字柜上成迭的信纸抓紧。
宇妥站起身,走向写字柜,握住他青筋愤然的拳头。陶垚农沉沉呼了口气,缓缓松开手。宇妥从他掌下,取了信件,就着月光和烛火阅读。信的内容大同小异,说的是小女孩在菜园湾的生活种种,然而,每一封的最后:
爸爸妈妈,子墨会乖乖听哥哥的话,请你们安心工作,赶快做完,就可以回来看子墨──子墨真的好想你们!
这应该是让他最痛的。
“我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回信了……”陶垚农抹着脸,嗓音很疲惫。
宇妥放下信纸,靠近他的背,轻轻地将脸贴上去,双手环抱他的腰。“那就别回了,至少今晚好好休息……”她将他往自己怀里收紧。
背部传来明显的湿热感,陶垚农转过身,看见的是,她爽朗而深情的美颜,即使那对眸子带着泪光,他依旧觉得她笑得很美,让他的心得到宽慰。
“你要吃派吗?”她拉着他的手,坐到床畔,素手拿起放在木桌的小瓷盘里的桃子派,送到他唇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