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你呢?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吴桂眼前一黑。
自己是睡了五天还是五年?怎么一觉醒来,世上变了这么多?
是了,他那天似乎……
想到昏倒前自己做的事,意识迅逮离吴桂而去。
此时,房门被粗鲁地一把推开。
门口传来曾英雄那绝对配得上英雄之名的雄浑吼声。
“喔!贤弟终于醒过来了!愚兄这几日白天想晚上也想,想的都是你那个好看的笑。来来来,再笑一次给我瞧瞧!”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间,吴桂恍惚中忆起父亲追忆的叙述──
“我知道府里有很多下人在背后说我冥顽不灵,镇日追求一个不可能成真的幻影,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就连一次也没有。二十年前雪山之上霸王的那个笑容,是我这辈子的转折点,更是我日后登峰造极的来源,要不是霸王那惊天一笑,或许我现在还是个只知鬼混的小瘪三……这么一个照亮我一生一世的笑容,我怎能轻易放手?”
可他怎么突然有了会被害惨一生一世的不祥预感?
床边爆发的激烈争吵,响应了他的疑问。
“你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吴桂需要休息!”
“妳的嗓门又比我小到哪去?妳闪边,换我照顾他!”
“休想!吴桂是我的人!”
“哈!他是我的结拜兄弟!”
“他什么时候跟你结拜了?”
“他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妳的人了?”
唉!前途……多难。
吴桂已经记不清,何时开始察觉到自己和别人似乎不太一样。
──也许是八岁时,那次孩子们的秘密聚会?
同龄男童都忙着习字念书,负责教育他的夫子们却是成天研究不知从哪得来的秘方,一有小成便兴匆匆地实验在他身上。
“小别,你喝的东西是什么呀?红稠稠像猪血似的。”当时的小吴桂还时常听到自己的名字自小朋友口中道出。
“夫子拿给我喝的,说对保养嗓子很有帮助。”小吴桂不知惧怕为何物,咕噜噜大口喝下那诡异的玩意。
“你又不是唱戏的,为哈要保养嗓子?”
“夫子说嗓子要好,笑声才会好听。”小吴桂微笑,笑中已可隐约看出长大后被誉为风度翩翩的模样。
──也许是十岁时,那场盛大的元宵灯会?
城里扩大举办灯会,居民全员出动,参观这场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会。热闹的灯会中,小吴桂接连碰到好几个小朋友。
“咦?小别的爹娘呢?”小朋友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这个。
“我爹去拜见霸王伯伯,娘也跟着去了。”给夫子牵着手,小吴桂脸上挂着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身上,只能说是温文尔雅的微笑。
当小吴桂开始习惯性地露出那种大人般的微笑,却在无形中与青梅竹马的小朋友们拉开了距离。
──就是十五岁那次了吧?
当十五岁的少年吴桂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走在街上,钻进耳中的话语一律以“常乐公子”开头、以“您”提称,并带着可笑的尊敬时,少年吴桂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慢慢习惯过来。
那时的他已稳定了下来,不论何时何地,清俊秀气的脸上永远顶着犹如金字招牌的笑──沮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微笑。
花了十八年所养成的习惯,早已牢不可破。
然而,面对在自己床前吵闹不休、彷佛在进行大声公竞赛的两人,吴桂却感到自己的嘴角已濒临边缘。
“是你的大嗓门把吴桂吓昏的!”
呃?如此满怀关切的话语,竟是出自凤衣之口。
“是妳吧!我进门的时候,他还好端端的!”
错了,那时自己正是眼前发黑的当口,正是阁下的大小声给了致命一击。
其实吴桂早在这两个活宝愈演愈烈的争执中悠悠醒转,见风头不对,赶忙合上才张了一条缝的眼皮,假装仍在昏睡之中,以为要是自己继续昏下去,这两位迟早会想起“病人勿扰”的礼仪,乖乖退出房去。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女敕了。
两位气质风格都极为相近的人物,一吵起来什么都忘了,愈吵层次愈低,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在吵架,害他忍笑忍到内伤,又不敢露馅。
“吴桂是我带来的,他当然是我的人。”
“呸!想出嫁想疯了也不是这种干法。”
“你说啥?想娶本姑娘的男人排起队来,可以将你这座破山寨足足绕上三圈!倒是你没有人想嫁吧?”
“哼!只要我吹声口哨,想嫁给我的人马上会把我这座宝寨挤爆!”
“那就吹呀!”
“唔唔……哼,我要照看贤弟,没空跟女人夹缠!”
“吴桂有我照顾,你给我滚!”
如此青睐,自己委实承受不起……吴桂有种想哭的冲动。
要是平常,得到他人表达好意情意,他会打从心底感激。
可现在呢?
在入赘途中被架了出来,忽然间风云变色,得到女绑匪的爱慕。
再瞧瞧眼下的所在地──强盗窝,自己却不知怎地成为寨主的拜把兄弟。
而他全身酸痛仍未消全,颈部伤口更是时痒时麻,不知几时才能下床……就是想逃也爬不起来,状态糟糕透顶。
最糟的是,眼前两位全是武林中人,在江湖这种拳头大说话声音才大的混杂之地,就是有心婉拒他们的好意,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到寨主因示好被拒,忿而抡拳攻击凤衣的一幕,吴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吴桂好象抖了一下。”凤衣的声音。
“贤弟一定是冷了,我给他多拿条棉被。”
“你想热死他啊?现在是春天,外头暖得很。”
吴桂感到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一些。
“盖被这点小事我也会做。”寨主冷哼。
棉被又往上跑了点,盖到下巴了。
“我的人你少碰!”
吴桂耳朵以下全给棉被盖得密密实实。
“我碰的是棉被,不是贤弟,而且贤弟也不是妳的东西,我打算请他留在寨里跟我作伴!”
被子倏地往上,盖住了眼睛。
吴桂哭笑不得,不知是否该感谢两人的抬爱。
正在不知所措,棉被当头罩下,把他整个人包了起来。
接着,他身上多了个重量。
“呵呵,这下看你怎么抢!”
随着这声满心喜悦的清脆笑声,吴桂发现自己不但被凤衣压得死死的,还被她灵恬的四肢紧紧缠住。
“好个不要脸的女人!贤弟等着,我来救你了!”
吴桂身上负重倏地消失。
“你居然敢把我扔到地上!”
“我还要把妳踢出大门,给贤弟清理门户呢!”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再也受不了这乱七八糟的争吵,吴桂一掀棉被,坐起来就是一声大吼:
“统统住口!我又不是你们的玩物!”
这一吼,房里愣了一个,喜了一个,悦了另一个。
喜的、悦的当然是那两个活宝,全都一把抢上,围在吴桂身边唧唧喳喳。
愣的却是发吼者本人,合不拢的嘴直可塞下一个茶碗。
他居然发火了。
谤据下人的说法,除了刚出生时因哺喂过迟向女乃娘激昂嚎哭以示抗议外,他从来没有生过气,遑论扯开嗓门大骂出声。
起初听两人争闹,吴桂还抱着壁上观的轻松;但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这份轻松随之一变;等凤衣闹到他身上来,随即点燃他的怒火。
原来,这么些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的不满,已聚集成无法想象的巨量,宛如洪水般的汹涌思绪藏在内心深处,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没有出口的积洪一旦决堤,心口周围那浅浅的堤防根本无力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