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余威下,到塯公圳附近已走出汗来了,李蕾说要吃冰淇淋。
那时的冰淇淋店算是高价位的消费,里面布置雅丽,有服务生领位,客人并不多,以他们两人的经济能力自是没问题。
御浩点了香蕉船,李蕾点了巧克力圣代,都是这家店有名的。
她吃得专心极了,红樱桃、碎核桃、碎杏仁、鲜女乃油?巧克力、冰淇淋一匙匙按顺序来,动作细巧得没一丝紊乱,看得出训练有素。
少有如此安静且单独面对面的机会,御浩发现她的学生发式削薄,额前微微卷个小刘海,与一般规矩的高中女孩不同。
“你不想吃巧克力,就给我吧!”李蕾见他几乎都没动说。
他依言挪了浅褐色的一球过去,并笑说:“女孩子就特别爱吃巧克力。”
“你常和女生在冰淇淋店约会吗?”她优雅地举起小汤匙。
“我们比较常去咖啡厅。”他表情正经说。
“你有女朋友了,对不对?”意思是冰淇淋店幼稚吗?
“妳说的若是女性朋友,我有不少。”他回答。
“我说的是真正的女朋友,像我小扮和培雯姐那种交往中的情侣。”李蕾挑得更明。“我小扮说你在学校很有女生缘,一定很容易找到女朋友吧!”
“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吧--”他放下汤匙,看着她说:“读大学的女生凤毛辚角,每个人都是花了许多心力来念书的。如果男女同学一对一的情投意合,谈个单纯的恋爱也无妨;就怕几个同时喜欢一个,形成多角恋爱的麻烦局面,就会妨碍到课业,反而失去了到大学读书的目的。我很敬佩那些女同学,不想制造困扰,所以不在她们之中交女朋友。”
这差不多算第一次御浩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而且是这么奇怪的论调,逻辑冷硬到不似他平日温文随和的作风,反而像刚才杂志中那些硬梆梆的文字。
爱情可以那么理智吗?
因为长时间专注他的话,李蕾也发现他的双眉浓齐,眼睛清亮幽邃,双褶皮深深箝着,睫毛密长微卷;一向来都知道他是人见人夸的英俊,但也不曾如此细究,那种男性阳刚气扑面而来令她心跳不禁加快。
“嗯,我不懂你的讲法。”为了掩饰,她用十六岁的天真无邪说。
“其实妳小扮也曾面对类似的状况,结果妳也知道了,他干脆找培雯,一个校外女生当女朋友,就天下太平了!”他半开玩笑说:“最近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有样学样,找个校外女朋友,看来看去就妳最适合了。”
差点噎到,有没有听错呀?她顺着口里的冰气冷冷说:
“我才不当你的女朋友,你太老了!”
“太老?我才大妳四岁而已。”他摆出惊诧的表情。“佑钧大培雯三岁,也不曾有过问题呀!”
“那不同!佑钧和培雯都是大学生,距离很接近;我是高中生,和你相差远了,怎么都凑不上一块。”她回答。
“咦?这和佑钧告诉我的不一样呀!”御浩扬扬眉。“他当说妳家人都很喜欢我,一心想拉拢我当你们李家的女婿;我们常有四人同行,也公开当了成对的男女傧相,不就是要凑成一对吗?
若不是李蕾的社交基本功够强,恐怕早就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有必要这么直言不讳吗?尽避这是李家所乐见的,但李蕾毕竟年轻,脸皮总是薄的。
“无论如何,我太小了,你想找个高中生当你女朋友,开开玩笑可以,若要当真,是说服不了别人的。”她说。
“妳似乎很喜欢说『无论如何』四个字,彷佛天塌下来了妳什么都不管的依然故我。”他继续逗弄她说:“无论如何,妳总会上大学,非常快的就和我很接近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倨傲不理人,她盯着冰淇淋,一副要专心吃完而他人莫扰的样子。门口突然有些点骚动,转移了御浩的注意力?
原来,这高级消费店大部份人是进不来的,但常有克制不了好奇心的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眼务生常要出去驱赶。
李蕾不经心地往外一瞥,骑楼下站着一个女孩,侧面看来像伍涵娟,旁边那男孩很清楚是叶承熙。
她能很快认出他们,是因为去年圣诞节才在“明心育幼院”见过。
他们两个人似在讨论,偶尔看一眼冰淇淋店,大概是想进来尝尝口味又苦于钱不够吧?真可怜,花一点钱也要犹豫半天,就由她来招呼请客,也算尽点老同学的情谊。
李蕾向御浩说声对不起,穿过桌子走到门外,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怎么了?”她回桌时,御浩问。
“我刚才看到两个小学同学,他们很穷,住在贫民区里,可能想吃冰淇淋又没有钱……我打算请他们,出去看人又不见了。”
“哦?妳怎么会有贫民区的同学呢?”
“我那爱嚼舌的小扮没告诉你吗?”她说:“我十岁以前,爸妈一不小心让我念了公立小学,他们现在还很懊悔呢!”
“有什么好懊悔的?我还希望自己小学就念公立学校,而不是到高中才有机会进入公众系统。”碰到这话题,他收起惹逗的玩笑表情,正色说:“到公立学校才能接触到各阶层的人,了解多样的想法,而不是活在封闭的小圈圈中,对外面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私己往往走向孤立衰弱,公众才是融入壮大,我们父母那一代的观念很多都需要调适。”
“这论调很耳熟呀,我小扮去年不肯出国念大学,和我爸爸拉拉杂杂吵的就是这些。”李蕾说:“你留在台湾念大学,不会是受我小扮的影响吧?”
“我们彼此影响吧--他念政治,我念经济,若要治国富国,都得深入民间基层,这是一般常识。”
哼,却也让她没办法跟着出国读高中。
去年在育幼院,被伍涵娟一女中的绿制服刺激,当着一群同学的面说出要赴美念书的事,后来中途生变,还花了一段时间去解释和弥补失去的面子。
李蕾把花型玻璃盅刮得干干净净,吃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问:
“我小扮也看廖家那些骂人的杂志吗?”
嗯,总算谈到主题了,她还真能忍,御浩谨慎挑词说:
“那不叫骂人,而是批评和谏言,每个民主政府都要受百姓监督,容纳各种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才能在改革中求进步--事实上,很多大学生都看的,包括妳小扮在内。”
李蕾不吭声,将用过的纸巾折了又折,方方正正成一块小豆腐干。
“或许它们的措辞有点强烈,那也只是为了更容易醒振人心。”他又补充。“如果告诉妳,我爷爷也看过那些杂志,妳会比较自在吗?”
“我没有不自在呀,只要我小扮别闹出问题,又惹得我爸血压高,你们爱看什么,我才懒得管!”李蕾垂下眼睑又说:“不过,我不太喜欢廖文煌,他的脸老是生气的样子,看来有点阴险。”
“他只是外表如此,人其实很热心。”御浩说:“他出身贫苦,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他压力很大,那种刻苦勤奋,非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能够想象的。”
“他使我想起贫民区的同学伍涵娟,他们都是念书拼全命,功课很好的人。”她说:“我大姊讲过,这些人总存着心机,等着有一天能爬到我们头上。”
“爬到我们头上也没什么不对呀,这世上本来就该人人平等。我锡因叔叔生前常说,一个穷人容易翻身的社会,才是好社会。”他说:“我婶婶捐出房舍来开育幼院,收养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是为了纪念他,实现他的一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