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浩回到长桌旁时,她正愣愣坐在椅子上,几撮发丝垂落耳旁,美丽的妆扮也掩不住那掉了一半魂的奄奄乏力。
这景象似曾相识,两年前她误伤他后,在三轮车上也曾短暂出现此等脆弱神情,彷佛她一下忘了自己是谁,戒备的盔甲消失,刺人的锐角不在,只剩一个清秀略带精致的女生,如薄透的玉瓷般一失手便会碎掉。
爱懒偎在母亲姊姊身旁的李蕾,今日能为所欲为地颐指气使,全仗家庭的富贵权势;若真的失去庇荫,流落在街头,没有一技之长的她,如袁克宏说的,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吧?
而她对危机却一无所知……这样骄慢和脆弱的极大反差,让御浩有种奇怪的心疼感,他不自觉以温柔的语气说:
“进去吃个饭吧,酒席已快结东,妳什么都没吃,一定饿坏了。”
;她发现有旁人在场又瞬间武装起来,像珠蚌合闭硬壳,护住最柔软的部份。
“我不饿,我必需守在这里以防袁克宏回来。”她不领情。
“我已经叫一辆三轮车送他回家,他不会再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我不能让他破坏二姊的婚礼。”她说。
“破坏一下又何妨呢?”御浩忍不住说:“妳二姊在这件事上的确负了人家的感情,受害者发泄内心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无论如何,她是我二姊,我就得护她,站在她这一边。”她坚持。
御浩又再次领教这位小姐的固执了,上回是不明理由的死不认错,这回却为了维护姊姊连饭也不吃……虽然有些是非下分,但他不想和她争,只耐心说:
“好吧!妳要守就守,我去端些菜出来给妳吃。”
他端菜给她?仅是表面的客套话吧,李蕾耳朵听着,并末当真。
十分钟后,当他端着盛满食物的盘碗出现时,她露出讶惊的表情。
“吃吧,我陪妳。”他坐下来说。
他今天怎么殷勤起来了?是尽男傧相的照应职责吗?她由惊讶转成怀疑。
“总不能看个傻傻维护姊姊的人饿肚子吧?”他说。
懊感动吗?但他难得的好意,不尽情享受太可惜了!因此在大宴宾客的场合向来没什么胃口的李蕾,挑了边上的一碗汤圆甜点。
“廖伯母说妳小时候最爱吃汤圆,果然是真的。”御浩说:“廖伯母就是在妳家工作过的阿春嫂--她还说妳特别怪,不吃里头包馅的,偏爱无馅的,而且还是加葱酥青菜的咸汤圆,像本省人口味。”
“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李蕾知道御浩和小扮常与廖文煌来往。“你们整天没事做,老在背后谈我干嘛?”
“是廖伯母爱谈,不是我。”他连忙澄清。“她也很有意思,自两年前在医院碰过后,就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每看到我就小小姐的讲个不停,告诉她佑钧才是妳哥哥,她反而记不住。廖文煌说这几年她常生病,记性差了很多。”
“阿春嫂身体不好吗?”李蕾问。
“嗯,前阵子还开刀。”御浩突然有个主意。“妳想不想去看她呢?她见到妳一定非常高兴。”
“呃……我不知道阿春嫂住哪里……”她并无此念头。
“我带妳去。”他微笑说。
“就我们两个吗?”她月兑口而出。
“妳要找佑钧和培雯也可以,就怕他们对探不相干人的病没兴趣。”
这算单独约会吗?尽避是以探阿春嫂之名--但至少是他主动提出的。
她可想象母亲和姊姊们的反应,必是喜孜孜地说:快去!快去!王御浩终于对妳表现出兴趣了,管他去哪儿,点头同意就是了!
经过有布棚和桌椅的水饺店,再穿过几条窜着野狗的巷子,歪歪斜斜的大片矮屋里,聚集着另一批到台北打拼的乡下人。
这地方使李蕾想起曾去过一次的伍涵娟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法辨出是否同一个地点,贫民区总看起来差不多。
她坐在廖家老旧的藤椅上,矮几放着瓜果和特别煮的葱酥茼莴咸汤圆,还有她买的金红纸包的糕饼礼盒。
邻居闲杂人等在门口挤成一堆,为的是对深宅大院千金小姐的好奇。
“知道我生病了就来看我,以前我疼她的情份,她都记得,很感心呀!”阿春兴奋得逢人就说,毫不隐藏得意之色。
“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生得有够美,皮肤粉女敕成那款……”三拈六婆们吱吱喳喳说。
一旁站着的文煌走过去,边向邻居们致歉,边把门窗关上,再对母亲说:
“李小姐来者是客,不是演野台戏给人看的。”
屋子因门的关闭而更暗小,阴湿的气味更浓重,阿春团团转地要李蕾和御浩吃点心,又笑得合不拢嘴地把咸汤圆的往事再说一遍。
李蕾对狭暗的环境颇不自在,幸好对阿春还有来自童年的亲切感,小心不皱眉头,还能摆出微笑来应对。
她不时瞄向御浩,他坦然自在,到哪儿都是沉稳练达的模样;反观廖文煌,即使在自己家也是姿态紧张,眼镜后的眼神闪烁,是不欢迎她来吗?
门外“吱”了一声,有个戴斗笠挂毛巾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外面停了一辆三轮车,阿春介绍是她丈夫,池拘谨地打招呼。
“新杂志来了吗?”廖文煌问父亲。
中年汉子点点头后,不但廖文煌出去搬杂志,御浩也跟着去帮忙。
“我先生拉三轮车外,还每个月送报纸、书本、杂志来赚外快,文煌他们兄弟爱看书,有时拿剩的回来读,省下很多钱。”阿春解释那几个男生来来去去的行为,又笑瞇瞇说:“不要管他们了……看看妳喔,一年年长大,比妳大姊二姊更漂亮,那位王先生少年英俊,当夫婿会很幸福喔!”
李蕾愣了愣,才悟到王先生就是御浩,否认太费力了,便转移话题说:
“我听阿娥说过,以前妳离开我们家时心里很难过。当年我还小,什么都不清楚,很多事也都忘了。”
“我也忘了,早就不难过了,后来我表妹阿好介绍我到邱院长家工作,还比较轻松哩!可惜他家就只有三个儿子,没像妳一样可爱的小女孩。”阿春自己也生三个男孩,特别疼爱女娃儿。
她们谈着邱家女主人、也是教过李蕾的朱惜悔老师,阿春丈夫在屋后叫:
“来一下好不好?我们找不到绑书的绳子。”
“我去一会就来!”阿春失陪地说。
剩下李蕾一个人了,连御浩也不在。一只灰色壁虎忽然由藤椅边的墙角缝爬出,她吓得站起来,直走到木桌旁,差点撞到方才搬进的一迭杂志。
封面是手绘的台湾地图,标题印的几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世交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偶尔在饭局中还会碰到。
她随手翻开几页,便被里面激烈的批判言论吓到了,什么专制独裁、司法黑暗、太子党、特务组织……那些和蔼可亲的长辈们全成了祸国殃民的大罪人……
天呀,这是哪种杂志?御浩也看这些文章吗?
太震惊了!冷不防有人过来取走她手中的杂志,正是御浩。
“要走了吗?”他若无其事问。
“嗯,是该走了,我们去向阿春嫂告辞吧!”她也不动声色说。
御浩一直等李蕾间杂志的事,但她并未提起,表情和态度都很正常……有点令人纳闷,她不是文盲,不会连那些文字的涵义都看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