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承熙给人优柔寡断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她及家人时;此刻终于又见识到他的无情处,该壮士断腕时,他也能干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泪水聚在眼眶,她环住他的脖子喃喃说:“我很清楚……只是现在好累呀。”
“对不起,我妈的事害你奔波操劳了。”他吻她一下,满怀歉意说。
不只是你母亲的事,还有爱情……太累的时候,似乎连爱情的辨识和分析能力都失去。无力拒抗了,就只能随波逐流,何处潮涨,何处行了……
这些话涵娟当然没有说出口。
第九章
玉珠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又动了两次手术,保证金可以为赌一口气自己付,但随之而来的庞大医药费,仍要由“普裕”的善心垂怜。
债愈滚愈大,承熙年轻的背愈来愈驼,涵娟也愈来愈沉默。
章立珊成了唯一鲜艳有活力的色彩。涵娟每到医院,看见有苹果和礼盒,甚至是贵重的人参补品时,就知道章立珊来过;也许太敏感,在空气中还仿佛能闻到那名门淑女才有的脂粉味。
除了送礼探望外,章立珊还诚意地想为玉珠转头等病房,请特别看护,找最好的心脏科大夫……虽然一一被叶家回绝,也够教人窝心了。
唉,有钱真好,予取予求,世间种种就如玩家家酒,人与物都可以成举手之间的小玩具。多少才情、梦想和努力,都抵不过一个家财万贯。
涵娟提著菜市场众人送的腊肉水果站在病房外。今天人少安静,里面对话清楚传来,其中叶锦生嗓门最大:“哈!美国酒和美国烟,我自出生还没见过哩。还有这么大朵的灵芝,夭寿!香港来的,一定贵死人!那个立珊小姐真懂得孝敬,人又水当当,排场架势就是不同。”
“爸,那些礼不要碰,我准备退回去的。”承熙声音是近来常有的疲倦。
“退回去?”叶锦生叫出来:“不行!我活这大半生,还没尝过一样好东西,你们谁敢退,我就跟谁拼老命!”
“你酒喝多了老三八,贵重礼怎能收?欠这人情叫阿熙怎么还?”玉珠骂。
“还什么?章董事长和立珊小姐明明白白就是要我们阿熙当女婿,女婿是自己人,哪是欠人情?”叶锦生说:“哼,如果由我来作主,你们眼中还有我这阿爸的话,我就要阿熙立刻娶立珊小姐!”
“爸,这话不能乱说……”承熙生气了。
“你肖仔!阿熙早有一个阿娟,你和市场老伍都称好几年亲家了,还番癫什么?”玉珠说。
“你们有点头脑好不好?涵娟哪能和立珊小姐比?论性情外貌家世,哪样不是立珊小姐强?你们挑珍珠,拜托也要挑大粒一点的!”叶锦生激动起来:“再说老伍算什么?他就是卖菜卖到西天,也生不出一块金条来!”
这时,承英在后面轻拍涵娟的肩。涵娟面无表情,只眼波模糊,用食指放在唇上细声说:“不要提起我来过的事。”
“涵娟姐……”承英内心非常难过。
至于手中的礼物,涵娟穿越长廊,见对面病房有位老先生孤伶伶睡著,便放在他的小几上,再悄声离去。
外面的天空是阴的,初春饱含湿气的风迎面而来,隐隐有海洋的味道。她站在灰砖路上,仰头望著涌动的云层,瞬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错置感。
她遗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蚕儿吐了一年又一年的丝,包在一层厚厚的蛹里,不就为了化蝶吗?如今蛹茧老了,却没有蝶飞的迹象,只是无声无息的寂静,会不会就枯了死了?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每踏出去的一步,仿佛都在问。
“涵娟……”远处有人叫她。
她眨眨眼,除去不自觉的泪,再面对追来的承熙时,又是一张灿烂笑脸,“承英还是多嘴了?”
“你因为我爸的话生气了?”他眉头罩著疲惫的阴影,“他不该说那些混帐话,但你也知道他颠三倒四的个性,没有人会把他的话当真,我狠狠讲他一顿,他以后不敢再胡言乱语了。”
“我像生气吗?”涵娟短笑一声,循著一排矮墙,到公园的隐密处才又停下说:“我倒觉得你爸爸是目前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的一个,章立珊的确比我强……”
“娟,我不是说不要提这些无聊事吗?”他打断她。
“……她真比我强,”她不理会,又急促说:“她家财大势大,像有魔术棒的仙女一样,轻轻一挥,你爸的债务还清了,你妈的医药费没问题,你弟妹可以安心就学,你呢,在‘普裕’有事业和地位……反观我伍涵娟,除了一个空幻的梦想外,什么都没有,对叶家完全没帮助……”
承熙的表情倏然一变,在欲雨的晦暗及树荫的遮覆下,向来黑直的短发和铜色的肌肤更彰显,轮廓更深沉,出现一种陌生的粗莽,一个他每去铁工厂或建筑工地后就会带回的野气,许久不见也几乎遗忘的。
“你说完了没有?!”他瞪著她,语气简短而愤怒。
“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而已。”她忽略那怒气。
“你是在陈述一项荒谬!任何人都可以说这种无知错误的话,你是我心中至爱,你怎么能?”他低吼著:“章家财大势大,与你我何干?又与叶家何干?你说些话,是把我当成什么人?或只是存心要我难受?”
她很少见他这样子,严峻到近乎谴责,像捅了个大蜂窝,不禁往后退一步。
“娟,你晓得我最怕什么吗?就是我们彼此之间的猜疑,十年的相爱相惜还不够一点信任了解吗?”承熙脸色阴沉说:“倘若这会造成困扰,我不如辞掉‘普裕’的工作算了,反正还有别家公司。”
涵娟没想到他会有此念头,急忙摇头说:“不行!那不又是一笔债吗?你从学生时代起就领了章家的奖学金,现在又是你妈的医药费,你还得起吗?”
“债务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多一笔又何妨?”他自嘲说。
涵娟却隐隐听出一种他亦未察觉的自弃。想像著赌债五年,“普裕”债再五年,还加上大大小小的意外挫折,一个雄才大略的人也不堪这样的磨损呀!
“别傻了,你到哪儿去找比‘普裕’更好的工作呢?”她说:“你和章董事长的机缘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甚至奋斗多年也得不到的,你绝不能放弃。”
见她焦虑,承熙缓和下来说:“那你也别犯傻,以后不要再提章立珊了。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和你相比。”
这话并未带来喜悦,反更添心上的乱麻,她说:
“我……我只是恨自己。我一直希望你能像摩西王子一样成功,发现章立珊才是那个能帮助你的埃及公主,我怎能不难过呢?”
“我才不在乎什么摩西王子或埃及公主!我要的是我们长相厮守,即使是一片棘地也甘之如饴。”他拥住她,唇颊与她厮磨著:“其实该说恨自己的人是我……你给我这么多,我连最基本的彩虹月河梦都无法替你实现,我才是那个该愧疚的人……”
她难过,他愧疚,为什么一份有憧憬的深厚爱情,会落得两方都有挫败感?
贫穷、爱情和成功之间,真的藏著宿命式的诅咒吗?
“娟,等我母亲康复后,我们就结婚好吗?”承熙在她耳畔深情说:“最晚不要过今年夏天,我再也等不及了,结了婚才能真正安心……”
安谁的心呢?涵娟轻闭上眼,却看到失望愤怒的章立珊,然后承熙在“普裕”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小小的职员,一辈子被债苦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