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姝心中的怒火高张,脸色通红,竟一个使力拔下刀子,对著他高高扬起说:“你休想!我一刀下去,你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具死尸而已!”
他居然笑了,而且是大笑,原本慓悍阴沉的相貌变得粗豪放肆,像个无赖孩子,“怎么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呢?从南到北,都是相同的反应,都是以死来悍卫贞操,没点新鲜的花样,真是无聊!你们这些说词和死法,我都听烦,也看腻了,真要死,也没有人会拦你的。”
他还在笑,并且捧著肚子,彷佛她是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似的。
他的笑,竟使燕姝的手僵住,如有千斤重,令她深切觉得,为这种人死太不值得了,没尊重,也没意义。她垂下双手,沉重地说:“你真的没有一点人性吗?你难道没有父母家人吗?当你母亲和姊妹碰到这种情况时,你希望她们有什么反应?你也会如此大笑一番吗?”
迟风的笑脸乍然收回,彷佛晴天里一下阴霾满布。燕姝没见过表情变化如此迅速的人,更不知从未有人敢如此质问“风狼”。
他的脸像罩上了一层铁,硬得似一敲,就有铿锵声,还附上粒粒寒霜。他说话的语调,如刀刃之锋利,“我不晓得她们会有什么反应,或我会不会大笑一番,因为我没有父母家人,更没有姊妹。”
手里的刀险些落地。伽蓝三宝有云,有父,所以骨血相溶,知人间恩重,有母,所以血肉相连,知人世情深。眼前的人,无父无母,不知情义深重,自然不能体会属於他人的感情和痛苦。
他并不同於严鹄,严鹄父母俱在,荣华富贵,却做恶多端,那是天生的乖邪。而眼前这个叫李迟风的男子,却如落了单的小兽,一直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燕姝看进了他的眼眸,穿过那坚铁、冰霜和刀锋,她那“观音”的使命感又犯了,老以为自己能救世人苦难,掘出人心的良善!有对抗妖邪的力量。
“你好悲哀。”她一步步走近说:“你真的不把生命看在眼里,是不是?比如你杀这只野猪和那条蛇,一刀下去,完全不在乎。对於有灵性的人也如此吗?不顾杀一个人,会伤多少人的心,因为没有人为你伤心,是不是?”
她疯了吗?不但朝他走来,嘴里还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催眠人的话。
梦中的情景,似延伸到这蓊郁的林间,彷佛她举起手臂让狼轻轻舌忝著;接著,她会割舍自己的肉去喂食它,如佛陀所为。
她在离他一步遥的地方将刀还给他说:“你杀人容易,就杀吧!只是,当我的血流出时,想想我是你的亲人或姊妹,你的感觉会不会不同,会有哀伤吗?”
他像来到一个奇异的梦中,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最类似的是如他在吕宋的丛林中受到箭伤时,土著巫人的治疗,也是恍恍惚惚若一场梦,天地模糊,如此的不真切。
她面色雪白,瞳孔如黑晶宝石,有种莹透绝烈之美,美得慑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细致的颈子上,柔青的血管隐隐若现,他想著亲吻和噬咬的感觉,以及那克制不了的欲念及冲动。
她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上,一刺便可穿他的心,“把刀拿去,想杀,就杀我吧!”
他难道也疯了吗?从他纠满肌肉,长成魁梧身材后,就没有刀剑可以欺近他,更不用说是抵住他的心了,而且,对手还是个柔弱的女子!
中邪了!到底是他要杀她,还是她要杀他?!
迟风用力的甩甩头,粗鲁地抢过小刀,往树丛砍杀而去,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如鹰、一会如豹,像在除去迷障。
敝女人!差点弄瞎他的眼,又差点刺穿他脏腑,这“观音”真有魔法吗?他回头看她,见她仍在原地不动,脸上还是那副悲怜的样子。
悲怜他“风狼”?简直是侮辱、是荒唐、是白痴!
迟风脑筋一转,如今惊动了俞家军,要出海到无烟岛势必得多费一番功夫。再拖个处处惹麻烦的女人,情况只会更恶劣。
不如就利用她的悲悯,要她好好合作,帮他完成这一趟任务,那不是很有意思吗?!他倒要看看,这王家观音能慈悲圣洁,甚至愚昧到什么地步?!
枯叶纷纷落下,他摆出最轻巧的鹤型姿势,展开一个温暖的笑说:“好啦!我也不想再玩把戏了。其实,将你从翁家诱骗出来的主谋者不是你舅舅或我,而是你大哥王伯岩。”
“我大哥?”燕姝一听见这日夜期盼的名字,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知道他?你是他的朋友吗?他人在哪里?”
鱼儿上钩了!哈!
“我不但知道伯岩,我们还是歃血为盟的拜把兄弟哩,”为了取信於她,迟风更有感情地说:“四年前在杭州,我们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朋友。胡公子和你嫂子有染的事,我最清楚,伯岩的愤怒及反应是每个男人的本能,那不忠的女人死了活该,只可惜胡宗宪的势力太大,争取不了公道,唯有亡命海上。”
连细节都有,所以应该不会是骗人的才对。燕姝又问:“他这些年好吗?”
“亡命之徒怎么会好呢?大海无边,诸多险恶,我们只有加入海盗群才能自保。”迟风顿一下说:“老实说,你大哥和我,就是俞大猷全心要消灭的倭寇之一。”
燕姝呆住了,这消息简直如青天霹雳,大哥竟变成可怕的倭贼了?!
“所以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偷偷模模的『劫』你出来的原因。伯岩在一次暴风雨中受了重伤,拚命想见你,我冒这么大的风险,也是居於朋友之义。”迟风说谎时,连眼也不眨一下。
“他伤得严重吗?”她无暇细思,只关切地问。
“若不严重,我们干嘛费劲拐你?”他一脸诚恳相,“伯岩常说你有一副菩萨心肠,一定会谅解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因此而忘了兄妹情分。我总算相信了,连我这陌生人你都抢著当我的姊妹了,更何况是亲哥哥呢!”
燕姝脸微红地说:“无论伯岩做什么,他永远是我的大哥,你快带我去见他吧!”
“这下你可是自愿进贼窟的喔!所以,你得帮我应付俞家军的追捕,一切听命於我,你做得到吗?”他问。
“只要能见我大哥,我什么都愿意做。”燕姝毅然决然的回答。
炳!王伯岩,你有这么个傻妹妹,是幸或不幸呢?迟风有了人质的“合作”,心安了一半,於是又坐下来继续吃烤肉,并说:“快!填饱肚子后,我们就从东面下山,路很不好走。”
燕姝转过头来面对他,“我……我吃素,不杀生的……”
什么?喉间的一块猪肉差点让迟风噎著,这个女人的麻烦怎没完没了呢?他极不高兴地说:“这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些东西,你不吃,就准备饿肚子吧!”
“我能忍的。”燕姝自昨晚就没吃一口食物,肚子空、人也虚,可她仍说:“我可以吃野菜和野果。”
“随便你!我向来是打猎或捕鱼,吃肉惯了的,绝不会去爬树摘水果,或婆婆妈妈地采野菜,要吃素你就得靠自己!”迟风没好气地说。
他起身灭火,处理残馀,看燕姝一副如纸薄般脆弱的模样。哼!依他的经验,人饿到昏时,什么都能下肚,才不管素或荤呢!有时逼到不得已,人肉也会吞,他就不信这王观音能撑多久!
“走吧,往东,是最能避开俞家军的路。”他扯下两根粗木,给她一根,专打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