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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第13页

作者:言妍

“为什么往东最好?”她问。

“因为久无人迹,密林遍布。”他简单的回答。

燕姝回石屋里拿包袱。心情稳定下来后,她才发现这儿曾是卫所驻扎地,还留著练兵时的石磨锈链,可看出长期废弃后的荒凉。

匆促间,她拨开人高的芒草,看到一块倾倒的裂碑上,刻有“赤霞”二字,字痕已长出青苔和野草。她微微一愣,有似曾相识之感。

“那些士兵为何离开呢?”她忍不住问。

“你的问题真多!”迟风有些不耐,但仍回答,“明朝自朱元璋以来,一下子海禁、一下子弛禁,老百姓也被迫搬来搬去的。东南这种荒废的碉堡可多了,就是海政败坏的结果。”

燕姝瞪大眼,这贼寇真是目中无朝廷,不但直呼太祖的名讳,还恣意批评朝政,他忘了自己正是败坏的主因吗?

从昨天到今天,她经历许多,彷佛由妈祖宫里的安全宝座,踏进危险丛林。为了要达成愿望和目标,这个李迟风莫非就是严鹄之后,她所要面对的第二个妖魔?

第四章

动心

云一缟,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

迟风是攀桅竿的高手,在碧蓝的大海上,可以远眺陆地或敌船,有时仅仅是好玩,在两竿之间飞荡来去。

爬树,对他而言太过幼稚,若要爬,也得爬像南海岛上那些一柱擎天的椰子树,才有劲头。

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钻入树丛,缩头缩脑地采橘子的一天。

“接好。”他叫著。

站在树下的燕姝微展著裙,努力的对准目标。

迟风小心的不让橘子击中她,否则以她目前的状况,不又昏倒一次才怪。

哼!她还真能忍,又过了一夜,除了喝水外,她坚决不碰荤,但在无止尽地耗体力下,眼眶青黑一团,像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他又“飞”到更高的龙眼树上,连拔了好几串。在这崖边,可以更清楚的听见海潮声,海鸟安详地盘旋,一切似乎都很平静。这原不是他预定中的行程,都是被俞家军逼的!

若他估计得没错,这里是赤霞,向北走是长坑,自十九年前他义父汪直上岸侵扰后,就变成了废墟两座,不再有人烟。

迟风踢掉一条小蛇,往下看,乱了头发的燕姝仍秀气正经地等著他丢水果。

被了!如果继续他摘她接,倒真成了在后花园里玩耍的两个无聊女人了!

迟风跳下来,冷哼一声说:“要不是因为王伯岩,不能让你饿死的话,我才不会做这种蠢事!”

他一坐在火堆前,大嚼他的烤兔肉。

那倔强地饿了两天,已然摇摇欲坠的燕姝依旧不理会他的坏脸色说:“既有这些水果,就别吃肉了,杀生总是不好,偶尔吃吃素,也是积德……”

“闭嘴!从没有人告诉我该吃什么或不该吃什么!”他愤怒地撕下兔腿,故意咬得啧啧作响。

魔性又发作的人,自然应该敬而远之。

燕姝把脸转向东方,隐约闻到海洋咸腥的味道。她剥开橘子,尽避饿,仍一口一口慢慢的吞咽,橘子的酸味下到空月复,并不是很舒服。过去两天,没有野蔬果,她就大量喝水,喝到皮肤略为浮肿,这种餐风露宿的日子,她还能忍多久呢?

忍著胃痛,她忍不住问:“都到海边了,我们快到你所说的那个……无烟岛了吧?”

迟风专心的啃著骨头,以为他不理睬她时,他又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得看俞家军的动向,如果没有他们,不出三、五天就到,若他们封锁了海岸……哼!就有得等了。”

等?燕姝深吸一口气,这可算是一种劫难修行吗?

他丢下骨头,突然又问:“你和那个俞二公子的交情如何?”

“什么……交情?我们只是一般世交罢了。”她吞吞吐吐地说。

“是吗?瞧他找你的那股急劲儿,可不像一般世交。”他无礼地打量她,“你虽然有些瘦弱、有些唠叨,又古怪得可以,但还有几分姿色,只怕俞二公子对你死心塌地,非把你追回不可,那我们就麻烦大了。”

此刻,燕姝的脸像火般燃烧著,尽避她向来不重视容貌,但毕竟是闺阁女儿,哪受过这种粗鲁待遇?!幸好她曾扮过“观音”,还算见过世面,曾和各色人打交道,所以才能忍住拿橘子砸他的冲动说:“俞家军有比剿寇更重大的任务,哪有闲工夫找我这失踪女子呢?他们很快就会离开的。”

“剿寇?我不就正好是那个寇吗?”他邪邪地笑说。

寇?没错!就像她梦中那个随时会开口咬她的狼!

海寇杀人放火,奸婬掳掠的传闻遍及海岸地带,什么凶残恐怖的形容都有。但从那把抵在两人之间的刀后,她就变得不怕他了。

尤其是知道他是伯岩大哥的好友,让她更无法视他为传说中那绿眼红眉的大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虽不友善,但对他的印象一直在改变,在她心中,他并不是初始那个黑黝黝的粗野妖魔了。仔细看,或许他风尘满面,但不失英挺之气;或许粗暴无礼,但有种性情中人的豪爽;或许喜怒无常,但言谈之间,又不经意的流露出他非泛泛的匪类。

比如昨天,因一场大雨,路无法再走,他们必须在另一个废碉堡过夜。前一晚,燕姝是昏迷的,根本无法去害怕什么事。

昨晚,她难免有些恐惧,李迟风终究是个陌生男人,而且是恶名昭彰的那一种。她谨慎地缩在一角,他则连话都懒得说,大剌剌就睡在另一头,没两下就沉沉地打起呼来。

迷迷糊糊的挨到半夜,雨又淅淅沥沥的落下。他躺的地方刚好塌个洞,水将他洒个湿透,但他似无所觉,仍睡得香甜。

后来燕姝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声叫醒他,“下雨了,你挪进来睡吧!”

他立刻睁开眼,看见是她,只说:“下雨天,正是我洗澡的时候。”

说完,他又翻过身去睡,任雨水继续淋在他身上。

夜深寂,除了细细的雨声,只有自己的心跳。燕姝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了李迟风。是海上凶险的生活,把他磨练到在雨中也能安然入睡吗?

是残酷无情的环境,所以造成他这狂放粗野的个性吗?

那为他的心疼感,一直持续的天亮。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观音”心肠在作祟而已。

无论如何,当海寇仍是罪大恶极之事,双手沾满了洗不净的血腥。伯岩大哥为人向来有情有义,会走到这一步必是时势所逼。现在闽浙总督胡宗宪受严嵩案的牵连,被押解进京后,自杀身亡,胡家在东南的势力不再,大哥应该可以回家团聚了吧?

至於李迟风,是伯岩大哥的好友,又为好友赴汤蹈火,必是天良未泯,也应该是能够被劝解的吧?

燕姝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不再生气,也不再肚子痛了。或许这就是上天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去感化两个大海盗,劝他们回头是岸。

他们应该不至於会像陈靖姑收的妖怪那么冥顽不灵吧?

也许更像妈祖娘娘身旁的“千里眼”和“顺风耳”,被降服后,由害人的,转而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

迟风早在她冥想之际醒了,用湿土埋掉柴火,一回头,就看见她神秘的笑容。

“走吧!海上阴沉沉的,恐怕要下大雷雨了。”他说。

但燕姝仍微笑著,手里裹的龙眼甚至才吃了一半。

那一刻,树叶芒草飒飒狂摇。他发现她的沉静不动真是美,如他的第一个印象,彷佛蚌壳里的珍珠、蓝海上的星月、海底的珊瑚,只是那时是隔楼远观,此时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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