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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容已经被囚禁三天了,她逐渐习惯了这个小木屋,每天除了祷告外,就是用干草编织东西。墙角一排摆着十字架﹑小花﹑动物和说不出名堂的抽象图形。倩容的技术并不好,只是凭着细心和耐心,一枝枝折着束着,用以打发那大量的空白时光。
智威都是一清早就来,永远是判官的严肃脸孔。她觉得自己够柔顺了,甘心受罚,也不抱怨诉苦,可他就是不满意,仍处处找机会要挖苦她。更令人费解的是,明明要她尝牢狱生活,但送了棉被后,昨天他又送了烛火。今天干脆替她带换穿的衣服来。明天呢?明天是第四天,可以求他放出父亲和哥哥吗?她相信那个幽默风趣的智威还是在的,只是被愤怒恨意阻挡包围,没有一个出口之处。有时,她想笑他,又无来由地为他心疼。
夜又开始了,她点燃蜡烛,今晚湿气极重,点了几次才着。摇晃的火花在屋内投射出许多影子,恐惧少了些,多了几分浪漫。她想起济慈一首诗的片段: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时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诉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群星之中隐藏着脸庞。
好美的诗,关于爱情的,却是一辈子未结婚,也未谈过恋爱的凯莉修女教她的。倩容当时不懂,如今有些意会,都是因为智威。一阵寒风吹穿屋的缝隙,没两秒亮如白画的闪电伴随着如巨斧劈地的打雷声撼动了整个山区。大雨哗啦啦地猛倾而下。接下来她可忙了,小屋不断漏水,她移了几回床,才找到一个干爽的角落。
山顶离天近,几朵巨大乌云的战争,就特别强烈惊人,不断的击闪威吼,彷佛世纪末日的景象,连一向勇敢的倩容,也吓得躲进被窝里。这老旧腐朽的小木屋会不会触雷焚烧?会不会连根拔起呢?她以为自己陷入地洞了,以为自己被狂风吹走了,整个人像在震荡的海上,一颗心也惶然无措。第一次,她怪智威﹑气智威把她留在这洪荒似的鬼地方,如果外面有恐龙或毛象出现,她也不会讶异!慢着,是有猛兽的吼叫声!她由被里钻出头来,雨势已小,她比较能清楚地分辨出天地间杂乱的各种声音。
踩着积水的地,她努力点着熄了的火,那红光立刻映出一块剥落的墙,一只尖利的爪和一双磷火般的眼睛。她一惊吓,连人和蜡烛都跌入水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完了,铁定会被野兽活活咬死。但木屋猛然震摇,大块木材倾裂,野兽的吼叫更大,还杂着尖锐的狂嗥。看来有两只以上,在这雷雨之夜,它们争这块干暖之地,争她这血热之人,所以打得不可开交。她绝不能呆呆的等死,外面再危险,也总比这儿安全。她很大胆地穿过那道裂墙,剎白的闪电,让她看清那可怕的兽是似豹的大山猫。山猫一般不伤人,但饥饿或见人落单时,就会一扑而上,尤其这番激烈的格斗,早引发牠们残忍的兽性,到时胜利者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再也没有思索的余地,在这风雨交加的夜,她蒙头往黑黝黝的林子逃去。
山路崎岖﹑草木夹缠﹑视线不明,倩容步步都像踏入陷阱。她走得极慢,因为兽的嗥吼老在耳旁,内外的忧急交迫,令她忍不住哭出来,雨水混着泪水,全身不断地颤抖着。她想到农庄,但有目标也等于没有,因为不知道走哪一个方向,只能盲目前行。
“智威,救我!”她终于崩溃地喊着。那破碎的声音被雷声盖住,她又喊,仍是细微无力。此刻鬼魅也不可怕了,敌人变成眼前的那些树,它们长得一样,又全部挡住她的去路。雨渐渐停了,她靠着一颗粗大的树干,前进或后退,对她都是迷失,所以她不再动了,任深黑的莽林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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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威的飞机是今天一早到农庄的,那个猛打呵欠的驾驶员还唠叨个不停,差点在云雾里撞山。昨夜雨下得真大,沿海有飓风,内地有龙卷风,彷佛地球的云层全都集中在洛矶山脉的上空了。
“我看我在这里等你算了,我可不想中午再来回飞一趟,这见鬼的天气,上帝都会疯狂。”驾驶员还在抱怨。
“随便你,反正农庄很大,你随便找个房间休息吧!”智威草草交代。他门也没进,就直接奔向马厩,然后蹬着马往小木屋冲去。不知倩容怎么了?房子他钉过修过,应能挡住豪雨,只是那闪电打雷的景象,若在山上遇到,连男人都会吓破胆,更何况她一个文弱女子呢?他应该事先防到天气变化的,可惜他最近心思全散乱掉了,左一件事,右一件事,细节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昨天的会议他非去不可,合并案是由他一手策画包办的,进入最后的阶段,每一个关节都足以影响全局。讨论进行到黄昏,天色突然转黑,由大楼玻璃窗往外看,一条条骇人的闪电,由群山扫来;他立刻想到倩容,椅子坐不住,会议自然也匆忙解散。
接着几个小时,智威不停地打电话,但没有人肯在这种天候下飞行。他心烦极了,整个俞家都感染到他的沮丧。
“为什么要急着回农庄?难不成那里藏着一个美女?”信威开玩笑说。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吗?”智威心虚地辩着,“我只是担心那些马,尤其『琥珀』的脚有些扭伤,怕它又闹风湿痛。”
“你不是有请专人照顾?”玫凤问。
“他们度假去了,所以都靠我一个人。”智威回答。
“在这个节骨眼,你竟然放人去度假?”信威一脸的不解。
“无论如何,你今晚得待在家里。”德威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说:“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这还能争吗?”
“你大哥说的没错。”玫凤赞同的说。
这些话,硬压住他内心的焦虑。一夜踱步﹑祈祷﹑诅咒,总算盼到雨停。晨曦初透,他已在飞机场抓人出差,而且还下了要学开飞机的决心。他恨不得有一双翅膀,能立刻飞到倩容的身边。快马加鞭,泥泞溅他一身。走出森林,由这一头看去,小木屋似乎无恙,没有被风雨刮走,只是湿答答的,显得粗陋不堪。也好,昨夜的天雷地动,一定够吓她了。他不相信她还能维持一贯的优雅冷静,去编她的花花草草,她会匍匐在地,求他谅解,而且发誓再也不敢诱惑及欺骗别的男人了!
智威掩去满脸的急迫,换上给她看的冷酷表情,结果门一开,他自己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满地的泥水,一面墙穿裂洞开,还有一滩黑血,沿洒到已不成形的棉被上。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住,魂飞魄也散。他疯狂地在屋内乱转,狂叫着:“艾薇!倩容!妳在哪里?”
他从墙洞跳出来,外面有更多血,几棵细树矮丛被折断压扁,彷佛有谁在此猛烈地搏斗过。他的倩容呢?
“倩容!倩容!”他朝每个方向叫喊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害怕,他不能接受她发生任何意外,绝不!绝不!他的紫色星辰是属于他的,没有人可以夺走,没有人!如果他失去她……若失去她,他会拿长弓把整个天幕射下来,再也不准有任何星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