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他每天总是匆忙来去,事业和学业第一,大概也没时间谈恋爱吧!”敏月没有察觉异样,继续说:“阿爸前几天还说,他辛辛苦苦栽培的一个人,反而给纪伦伯占了便宜。”
“怎么说呢?”敏贞警觉问。
“纪伦伯一心要绍远哥当他女婿呀!他有个女儿宜芬很喜欢绍远哥,还为他念商学系,打算将来夫唱妇随呢!”敏月说,“桃园的永业叔公还为之扼腕,说他孙女儿还太小,不然也要争绍远这个人才!”
“他还真红呢!条条路都是跃登龙门。”敏贞忍不住酸意。
“你还认为他心怀不轨吗?你还认为他是趋炎附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吗?”敏月疑惑地问,“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他为人的光明正大,否则怎么肯听他的劝告,回来参加我的婚礼呢?”
“我是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总应该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不是吗?”敏贞发现失言,便胡乱搪塞,又说:“该睡了吧?明天你是新娘,要看起来容光焕发才行。”
“我要坐着睡,免得头发坏掉。”敏月又靠向床头。
房内一片寂静。敏贞辗转几次,思绪硬是停留在绍远和宜芬身上,想再向姊姊旁敲侧击一些事,却见她已经发出沉稳的鼻息了。
唉!敏月仍是没有变,总那么容易便放下心事、进入梦乡;虽同是一母所生的姊妹,自己却注定是要对月叹息的那一个了!
次日大喜,黄家一大早就忙碌热闹,以备中午的迎娶吉时。
敏贞一直都在姊姊身边,看她化妆穿衣,轻盈精致的白纱衬得她美若天仙。
迎亲的轿车准时到来,鞭炮声中,秀里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年节的大拜拜一样。
未来的姊夫叫刘文耀,因为礼多仪烦,敏贞一直没有机会和他正式认识,不过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和敏月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事实上敏贞自己也很忙,许多外地亲友看到她都很讶异,不免问东问西,她后来干脆躲在角落,不想抢了新娘的光彩,结果差点去踩到绍远。
最初她还以为是哪个无礼男人贴她那么近,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背部和手臂,回头一看竟是他。
“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很好。”她挪开一步,左右看看说:“你不要老跟着我嘛!”
“连说一下话都不行吗?”他又问。
“你明知道不行!”她几乎用唇语说。
新娘要出门了,有人拿着竹筛撑着。大家围在店门口,有欢喜、有不舍,敏月放下面纱,遮住了略红的眼晴。
敏贞往前走两步,看绍远还在身后,便有些生气。
“待会儿我在树王那儿等你。”他说完这一句,才站到另一边去。
又一长串的鞭炮声中,迎亲的车慢慢驶离。炮放完了,车远去了,大家仍在兴奋的情绪里,只不过多了几分歉唉。
“敏月真好命呀!”每个人都带着贺喜的口吻说。
由姊姊就想到妹妹,那些难得见面的姑婶又把注意力放在敏贞身上,她四年来的行踪又得要重说一遍,道不尽的解释和感慨;等她能月兑身时,已是一段时间之后了。
她藉口要整理衣物,一溜烟跑到西厢院。那满山的枯树和浅浅的溪流,仿佛都比记忆中的小而凌乱,她曾拿来习画的柚子树,叶已落尽,只留残枝。
除了她,大概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地方了。
往山里的路好走许多,像是有人曾披荆斩棘清出一条小道来,感觉不再恐怖阴森。
她没走几步,就看到在山坡上等着的绍远。
“我以为你不来了,正想下去找你呢!”他笑着牵住她的手说。
“大家都围着我说话,走不开嘛!”她借着他的手力跃上一块巨石。
“回家的感觉还好吗?这两天我一直担心。”他边等她边说。
“是你半强迫地要我回来,还担心什么?”她说。
“你老说往事多沉重,又说没准备好。鼓励你回家,对我而言也是冒险,你知道吗?”他停在一棵树旁看着她说:“现在看起来,一切都比想像中的好。人生并没有你以为的崎岖困难,对不对?”
敏贞笑而不答,迳自往山上走,一棵树似熟悉又陌生。
绍远追了上来,手揽住她的肩说:“你不觉得隐瞒我们的关系没有必要吗?”
“我却认为这还是一颗威力不小的炸弹呢!我们还是让大家先适应我的归来吧!”她改变话题,“这条路似乎比以前干净多了。”
“为了找你,我们清过几回。纪仁叔和我还走过一次古道,那可真荒凉难行,你胆子也太大了。”他说。
“我那时候满脑子要离家,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叫我再走一遍,恐怕也没勇气了。”她笑笑说。
树王和藤萝似乎是一下子跑到眼前的,又给敏贞有初见的惊艳。一切像有变,又像没变,树王依旧,如伞般的苍绿,藤萝也仍是缠绵地依附着,白蝶花展翅,一些连枝、一些落土,星星斑斓。
“它们还没有急着把对方吃死呢!”她张大眼说。
“你好像一直希望它们有一方会落败?”他扬眉问。
“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吗?”她说,“我记得你念过一首山歌给我听: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不是树死就是藤死,我没想到它们会维持那么久!”
他将她揽近,两人面对面,他轻轻地说:“傻瓜!那是一首情歌,代表至死不渝的爱情。无论树死藤死,都贵在长相绕,生死都隔离不了它们。我在四年前念给你,就在暗示我对你的心意了,你明白了吗?”
“原来你那么早就处心积虑了!”她红着脸说。
“我真巴不得此刻你就是我的新娘,也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毕业!”他说着,就轻吻她的唇。
新娘?像敏月那般美丽和幸福吗?
要当绍远新娘的人太多了,这位子会是她的吗?母亲生前说她命苦,仿佛在朦胧之中,早看见女儿的许多业障。
宜芬?此时此地敏贞问不出口,只有推开绍远说:“我们该走了,免得大家又以为我失踪了。”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两人沿着小径下山。
一阵山风拂过,抖擞着林子,树王吼动一下,几朵白蝶花离藤飘落,划出一段优美的舞姿,再静静栖在泥上。
天仿佛刹那间暗下,几股阴晦之气又升腾起来。
第七章
春茶刚忙完,玉满又一次中风,敏贞几乎每周六一上完课,就赶回秀里帮忙照顾,几个星期下来也相当疲累,人几乎瘦了一圈。
这期间她很少看到绍远,毕业在即,他忙得天昏地暗,连周末也不得闲;他们的相聚都在台北,偶尔在秀里碰面都假装客气,只靠眉目传情。
而这几次见面,绍远都提到订婚的事,他准备就在毕业典礼完的那天晚上向哲夫表明。
离之前回家的日子也近乎半年了,但敏贞仍不习惯。黄家不同,她也改变了,亲人依然亲,但老有一层隔阂。他们待她,一会儿如客,一会儿如有前科的犯人,总之是生疏小心,好像怕一个不对劲,她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她的离家出走确实曾给保守的黄家带来很大的冲击,二小姐的名声只是愈传愈坏了。既定的印象比所预料的还难以突破,虽然敏贞尽量在待人接物上平和温柔,笑容比从前多,但还是被人另眼相看。
“你太敏感了。”绍远总是说。
她其实最在乎的是冯家。她对秀子姨、绍远的父母,都是前所未有的恭顺有礼,对绍远的同辈手足也刻意亲切,但他们总很有默契地站在一段距离之外,让她想表现诚心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