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登入注册
夜间

京都恋恋女 第34页

作者:欧倩兮

一个月前从新窑里烧出来,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际,被那少女挡了下来。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义。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儿,铁舟作梦似的看着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面地失败的作品,他该如何去思想、去观照,给予它意义?

有瑕疵的线条、有瑕疵的质地,在在都显露他当时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许是无心的,或许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许是明明有意……难道说,失败之作的价值,就在于它代表着他,他打造它的历程,他在这个历程中显现的心思与力量,难道,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他?

铁舟站在那儿想着,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静渊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后轻轻传来一句话,“你知道我喜欢它什么吗?”

铁舟的心胸猛地动了动,虽然没有回头,但他晓得那可爱的声音是何人的;他也没有应答,一心聆听下文。

“我喜欢它……站得稳稳的样子。”那声音如是说。

是雪关,她来了,在远离之前,她告别般的回到三泽大宅,穿过松林,来到这里。

铁舟重新去审看那尊陶瓶,这时候,仿佛才发觉到它所处是一个凹凸不平的木条架子,端详它的姿态,他显得有点骄傲,也有点欠自信,然而,他点头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稳稳的。”

长窗上的阳光穿进来,那灰釉陶于清烁的阳光下,有一种素朴的光辉。雪关走到铁舟的身边来,两人一起看着架上的灰釉陶,静静的没有说话。

久了,铁舟忽然觉得心有点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关——好一阵子他一直没看到她,他们一直没有见面。意外之后,忙于善后收拾,他一度暗暗为雪关担心过,她在丽子的牌位前供花时泪流满面,然而,她能自己拭干眼泪,自己做好整理,回饭店待下来。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晓了过去的种种,这女孩并不怨尤,也没有质疑,不知道是怎样一颗清真、温柔的心,她厘清一切,并谅解了一切,就这样,铁舟晓得这少女比他还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气。

他爱她,却不知从何得到她那种勇气。

而今,她要走了,他只能让她走。

“你……准备回台湾了?”

雪关“恩”的轻应一声,把一只绿皮小行李箱搁在地上,然后,绕过铁舟身边,走到架子前面,她穿着素净的条纹缀榨浆草白色小洋装,转过身来面对他,那脸上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文静表情,铁舟觉得他心里的痛感更甚。

她尝试地问:“我可以把这只陶瓶带走吗?”

他一时没作答,望了她半晌,问:“你喜欢它,只是因为它站得稳?”

女孩慢慢摇头,明丽的一对眸子看着他,“不是的我——喜欢它,是因为它代表你。”

饼度受到震动了,铁舟的脸色刹那间凝滞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深暗,双唇抿得紧紧的,他像是个被冒犯的人——仅仅是前一刻他对自己才有的领悟,这女孩知道,甚至于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内心是如何这般的被她闯进去,被她一一的碰触、一一的捕捉住!

雪关感受到了,他的表情变了、气氛变了,他会怎样她不知道,不过,她很有决心,掉身过去,踮起脚尖从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来,再度转过身来,她看着他,心里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对于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对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但是清清楚楚的。“我可以把做这只陶瓶的人也一起带走吗?”

没有回答,泥地屋子里静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儿,你对着我,我对着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态,固执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执拗,都无法松懈。

因为聆听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静,雪关觉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来,她瞧不见自己的脸,否则,她会见着她脸上的绝望之色,她竭力地想再说话,可是似乎没有半句话可说。终于,不知道能够再做什么,她慢慢垂下了头,小绿皮箱的影子在她对边,她移过去,拎起箱子。

铁舟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他的脸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所以,后来他只能听着雪关的脚步声,听着她往外走,轻得令人心疼的脚步声走向了门口,走了出去。

然后,铁舟才发觉到自己并不是文风不动的,他在颤抖,他的一双手尤其颤得厉害,仿佛它们应该抓住什么而没有抓住,那股空荡荡的感觉从十个指尖窜过胳臂,袭击他的心,他的心空洞得让他痛苦地喘息起来,有些直觉凌乱地闪过他脑中,他还未能分辨,人已经一跃而起——

铁舟奔出泥地屋子,奔过松林,松下一地的碧针,奔过松根州生的崎岖地表,在松与杉幽然交错的地带,阳光下的明与暗在风里、叶里闪烁——或者,闪烁的是他眼底的泪?

“雪关——”

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过身,手上的绿皮箱子掉在爬满松根的地面,她连同她怀里的灰陶瓶被铁舟张开来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脸抵在她的秀发上。

啊!是的,果然是泪,否则,他的两眼不会这么灼痛、他的鼻腔不会这么堵塞、他的嗓子不会这么沙哑……

“为什么?为什么?我……我只是一个失败者,我不值得,”铁舟用力哽咽着,满喉咙都在颤抖,“你母亲、你丽姨……我对不起她们……”

是呵!像他这样一个人,这沧桑痛楚的半生,牵缠着两个女人的爱与死亡,两个都会是压在他与这女孩心版上的阴影,他不能够奢望可以将这片阴影从生命里挥除掉,他不能够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去过有价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关是看重他,而且愿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关挣起头来看他—她说:“不,你是一个人,就好比这只陶瓶一样——

努力的站稳着,努力的做着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春秀朗的脸庞透出一股坚定、明晰的神态,忽然使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成熟感。

说下去,她的语调里虽带上了丝丝的悲伤,却更显得坚定而婉转,“你没有对不起我母亲和丽姨——我知道,你为所发生的不幸感到痛苦、感到自责,如果可以避免这一切,你就绝不会让它们发生,因为,你不会抛弃你的良知和感情。”

“可是……”他垂首,乱乱的发丝底下藏着忧郁的眉眼。“这一切,也许我该尽力地去扭转它……”

“也许,这是谁都没有办法扭转的;也许,不幸是一种选择,连选择不幸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扭转……”

啊!雪关清楚地记得丽姨说过的话,她对樱花的形容——花开花落,自有意志,它们选择自己的命运,哪怕是幻灭……这对于丽子自己,甚至是她母亲,岂不是最好的说明了?

铁舟呆了许久,雪关一番话有如温柔的波浪在他的心胸起伏,一阵一阵的抚慰着他。然后,他屏住了气问:“你忘得了……你母亲,还有,你丽姨?”

“我不忘记她们,但是,我让她们远离。”

雪关眸底闪着泪光,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将铁舟拦腰搂着,她轻轻地贴在他身上,吸嗅他温暖的气息,心里有的是一种绝对的恬然喜悦。是的是的,她让一切都远离了,悲哀与不幸,她的母亲、她的继母……与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藤葛,忘却一切,独独留下她与他,独有自己对于铁舟那纯净、无瑕的感情。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单击键盘左右键(← →)可以上下翻页

加入书签|返回书页|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