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关,试着踩住一个稳固的地方。”但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他在上方也差不多没个立足之地了,同样是靠着的铁条撑住了半副身势,一个不小心,他也会跟着栽下去。
此时,下面的丽子微微动了动,一些碎石肩滚下水潭,她攀住的那截石级在晃荡,铁舟晓得不妙,只是他还未有动作,雪关已扬手出去大喊,“丽姨、丽姨!”
她想构丽子却构不着,急得喘吁吁的。上方的两人都没有馀地再挪动身子了,铁舟呼喝,“丽子!动一下!”
这一喝,似乎把丽子给惊醒了,慢慢地仰起头来,发现了雪关那只手,机械般地她把自己的手伸向雪关,她俩的手终于在空中碰着了,可丽子的目光一落在铁舟身上,便一迳怔怔地望着他,就不再动了。
“丽姨,再挪一下,抓紧我,你下面的石阶在动!”
那半凝固的女人、半凝固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看着雪关,听着她的求恳,彷佛不觉得有任何意义。雪关越想抓住她,越觉得指尖滑溜溜地抓不牢,这绝望、害怕的女孩,眼泪一颗颗迸落,喊着,从肺腑深处喊她,“求求你,丽姨——妈妈”
一声呼唤,彷佛比四周的水声还要更轰然,直震入荒川丽子的心腔。那女孩的呼唤里对她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敌意和鄙视,只有一个孩子的感情,一个爱母亲的孩子那种由心底而发的感情。
被这感情震慑住的女人,从她已呆滞的眼眸里闪过去一道极其灼亮的灵光,揉合了千百般复杂的情绪,热的、冷的、喜悦的、愧柞的……慢慢的,她像是承受不住了,她眸里的光黯淡丁来,从枯槁的双唇缝里挤出声音,嘶哑地,对着喊她“妈妈”的女孩说:“你很久以前就没有妈妈了……”
丽子的手开始挣动,一寸一寸的月兑离雪关的手心,她的双眼仍望着雪关与铁舟,可是眼神已经空了,她的脚尖渐渐浸入底下的潭水,雪关骇然地要拉住她,却被她使力一抽开——
“丽姨——”
丽子由那倾斜的破石级滑下了水窖。波澜冷冽,有东西在她眼前、四围飘着、飞着、舞着,漫天漫地的红血点,呵!是樱花,鸭川上红色的垂地樱,肯拚尽性命的开花,也不惜从枝头沦落下地……
“良子,看见没有?多美丽的落花啊!”她在叫唤她,“起来,我们看樱去……”
残破的窖中央藏着漩涡,漩流凶猛的力量把人捕捉住,卷入涡心,吞没。
铁舟没有听见雪关的哭喊声,他听见的是自己胸膛内一种巨大,但是完全没有声息的爆裂,那爆裂,将一切全都结束了。铁舟流下这一生最烫热的眼泪……
第九章
一个月后古老的大木门被推开来,跨进一个人,北山杉的庭院里,一群灰羽雀从绿枝上飞起来,啁啾个不停,有了这阵阵清脆的鸟呜声,给这原本寂静的庭园添了许多生气。
林荫深处另一条人影子,恰好也朝着前院徐徐而来,两个人在杉园摇曳的碧杉下相遇了,默然了片刻,那才进门的年轻人开了口,“我刚从拘留所回来……”
“情况还好吧?”
“他……”顿一顿,“算是很平静,跟检方也很合作,律师说,他的牢狱之灾应该不严重。”
闻言,铁舟点点头,他表示过,他个人部分不跟三泽春梅追究,其余的,包括水窖意外,都交由警检方面去处理了。说实话,铁舟对于三泽一向没有好感,然而在发生这种种变故之后,这个他本当更为厌憎的男人,他只觉得他可怜;他放过他,会是为了小悠吗?
“那么你呢——”铁舟望着年轻人问:“也还好吧?”
低下头,两手插在石洗蓝灰牛仔裤的口袋上,铁悠挪了挪脚步,脚伤还未完全复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经回稳了。这段时日以来,他消瘦了不少,事实上,他历经了一段可怕的风暴期——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个接一个而来的震骇、意外与打击,铁舟不敢想象他能熬过去,然而,奇异的是,他熬过去了。
扬起头时,铁悠瘦小的脸庞出现一股坚毅神色,是昔日在他脸上难得见到的,连说话时,口吻也是罕有的缓和,“我想,我会一天比一天的能够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
这时,枝桠上的几只灰羽雀乘风飞起,落在三泽大宅的檐头上,啄弄那一条条垂荡的老石莲花。年轻人向前走几步,仰望眼前的古旧建筑,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来,回三泽大宅。”
铁舟不能不惊讶了。“你肯定,小悠?”他问,前些日子他自己才表明过,打算离开这座老宅门,离开他生命里那个裂灭的部分。
“是的,”铁悠低而清晰的应道,“我该回来,守住这个地方,毕竟——我是三泽家的后人。”
末一句话的撞击力,虽说已不再那么强大剧烈了,可犹然是个震荡,使得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铁舟又觉胸口有点沉,但他仍旧对那孩子颔首。
“我想,他们……”他嗓头有点沙嘎。“会高兴你作这样的决定。”
铁悠回过头,郑重其事地面对他。“我晓得有些事要做到并不简单……谢谢你,原谅他们……”
铁舟端详男孩,他真的变了——一个月前曾经拿刀子对着他,曾经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个男孩,不能相信刚重逢的母亲竟横死于深水漩涡之下、刚相认的父亲必须问审坐牢,他在那些冲击里翻滚,然后,一步一步爬了起来,现在,他面对事实,有所承认,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担与悔疚。
铁舟到此时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这孩子终于长大成熟了!
他转了身,往来的方向走,边说:“你得重新收拾屋子。”
铁悠却又一声呼唤止住他,有那么一点羞躁,嗫嚅地对他说:“这一整个月,谢谢你……天天帮我包扎换药……”
扶持他、稳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来的时候,把力量给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里,铁悠于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过的一抹眼神—
—长久以来,一种关切深蕴,而无从表达的眼神,他到此时此刻才体会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来的,是铁舟的温暖感情将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
那立在杉风中的男人,从黄麂夹克口袋掏出一物,说:“这东西该交给你了。”
刻花小铜环上扣着一把老旧的黑铁,琅铛铛飞落到铁悠的手心里,三泽大宅传用了数代的大门钥匙。铁悠揣着那把老黑铁,三脚两步地登上玄关石阶,进屋之前又掉头过来,说了一句话,“对了,刚知道一个消息,雪关要回台湾了。”
铁舟未答腔,其实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松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着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日,却因为明白一切结束之后,各有各的归处,使得这时候他的步调走来格外的寂寞。
他来到泥地屋子,蜇过铺地的草席子,蜇过樟木条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来。
依旧是那些个看似凌乱,却是极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汉唐明清,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
那少女是怎么说的?
即使是残缺之物,也有残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过去,架子最后边却是一只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层飞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