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子扭头见着她,变了脸色,把铁舟推开时也同样急遽,掉过身奔去将雪关一拉,“走,雪关——”
那样子拖着、拽着,那样子仓皇,在枯黄凹凸的松林地,别说是雪关了,连丽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跄跄。
一路跌进了屋子。两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稳,都跪倒下来。几枝碧黑色的松针沾在雪关的颊上,来不及拂去、来不及喘息,她一只手猛地给丽子捉到嘴边——狠狠一咬!
雪关痛叫起来,“丽姨——”
雪关的指头给咬破出了血,丽子却还一手紧紧抓着她,一手把自己的指头也送进嘴里,雪关睁眼见丽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来。
看着丽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强过了自己手上的那点伤,雪关眼里一片湿濡,连吓出泪来自己不知道。
“跟着我发誓——”丽姨那神态、那语气之凶厉,雪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举着一只带血的手,简直像要赌什么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听了,雪关只是瞠目结舌。
“发誓!”
在丽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关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对于丽姨的举动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动着发涩的唇嗫嚅而语,“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二、绝不幻想!”
“二、绝不幻想。”
“绝不迷恋!”
“绝不迷恋。”
“绝不——”丽子的嗓声变沙哑了,却像钝了的刀子般还可以割着人。“绝不去爱那个男人!”
雪关忽然发不出声音,胸中像有什么连同她的呼吸、她的念头给强行拿走了。然后,丽姨最后的一句话割进她的耳里——
“丽姨和雪关都一样!”
瞬间,雪关领悟了这件事——发这许多誓,为的还会是谁?丽姨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正是铁舟。拿“绝不去爱”的一条锁链,一头链住雪关,一头链住她自己。
没有错,丽子明明还是爱着铁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惧的是雪关去爱,还是自己去爱?
丽子抓着雪关的手直摇撼,“说呀,雪关!”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条神经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着。雪关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轻、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对于刚发现到的爱情,不知道怎么捧住它才好,却也不能够没心没脑的这样说放就放了。
“你以为你爱得了铁先生?你以为你爱得了?”丽子的逼问里满是绝望的调子。
雪关的眼泪淌下来。“丽姨也一样吗?”
被这么一问,丽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颤来。她是不堪被反问的,也许是埋在她内心的那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正视。
倏地她跳起来,把雪关也一道从席上拖起来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走,我们离开——”
从这些古旧凄伧,深幽幽的迥廊、玄关,丽子在这节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还是深幽幽的庭院、围墙……笼罩下来,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无论怎么奔逃,命运也不会有两样。
“太太,太太——”
一道倾斜的人影从岩片砌的小径喀喀喀地跑着,跟在她们后头直喊。不必回头,丽子也晓得是什么人想拦下她,那个人她几乎是害怕面对他。但是,他追来了,三泽春梅斜肩喘气地追上来,从肩后抓住了她。
“你是怎么了,丽——”喊一声她的名字,他及时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
他抓,她扭,雪关在这团挣扎里被推到一边。丽子昏头昏脸地直嚷嚷,“让我走、让我走——”就是眼睛始终紧闭着,不肯看三泽。
“别再说这种话!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来了呀!”
闻言,丽子一怔,悠悠地在原处站住了,记起那整夜梦呓的孩子,几次喊妈,都是乞怜般的调子。她原是为了他回来的……
此时,由他们背后响起铁舟的声音,“一个不想留的人,三泽,你该放她走吧?”
丽子缓缓回过头,他站在那北山杉萧疏的叶荫底下,暗里仍见一双灼灼的眸子。
两下对望着,丽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刚刚自己的争嚷。
从当前一刻的世界坠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关把这一幕全瞧进了心眼里,丽姨和铁舟那种冷眼、热眼的交迸。说是仇吗?或许也是情。她忽然有种站不住脚的感觉。
突然,丽子一眼射向她,脸上接连掠过几种表情,没一种是雪关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关确确实实看出来——丽姨不一样了。
她秀媚的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脸上有着微微的抽动,可是她抿紧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坚执的线条在一个雪关不知道的当儿,她转变了,产生了某种强大的意志。
她慢慢地开了口,“你说呢?三泽,是放我走,还是留下我?”她问的是三泽,两眼瞧住的却是铁舟。“或者,也没有所谓的去留,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这个家。”铁舟提醒她。
丽子挪几步子,杉影子下与他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话——
“我是离了家,却没有签字离了婚,我仍然是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铁舟的妻子。”
铁舟没作声,凤眼黑黝黝的,也没有表情。
屋子里这时候传出一阵申吟,没别人,正是那位卧床的断腿公子!
铁舟转身进屋子,接着,丽子和三泽回过神,也一起赶了进去,留下雪关一个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内心一个觉悟,像一记掌掴厉厉打下来那样的痛切、明白——
她爱上的是继母的丈夫,是继母一直还爱着的男人!
当一屋子人忙着呵护铁悠之时,雪关不声不响地溜出三泽大宅,心头乱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带老街坊,歪歪倾倾的路面,黑旧的店头,张着京染的布帘子,帘子后阴阴的,总像布着什么秘密。
总像三泽大宅里还藏有其它的内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里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顶神轿,风里飘着无数的黑带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装,吟哦摇摆,那古怪的腔调,那一张张涂白粉的脸,让雪关顿时掉入了一种奇诡的气氛里。
这不知是什么神社在进行什么祭典,说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数也数不完的,雪关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只园、时代三大祭。对于家乡的种种,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没,感到整个世界是无从说起的茫然,京都这些涂白粉的、挂面具的脸,怎么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饼丽姨的脸、三泽的脸、铁舟的……幽邃、生气的表情,?对着她斥喝,“笨蛋,杵在这儿,想给游神队伍踩烂了做豆腐汤?”
才一惊醒,她就被拉开了——也不晓得铁舟打哪儿冒出来,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围墙贴,宽挺的肩膀护住她的头脸。神轿从他们身边撞过去,地上的一洼黄泥水,在她脸一挣出铁舟的怀里时,便被溅到了。
游神队伍闹烘烘地过去了,雪关狼狈地揩脸,瞧瞧手上的黄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汤,是味噌汤……”
铁舟板着面孔,显示他完全无意讲点笑话,松弛个人神经。事实上,他正恼火得紧,一整天他都知道雪关失魂落魄的,当她偷偷跑出屋子时,他跟了出来,从这里开始,他就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