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露掠开眼光,脸皮热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只乌木书柜的脚架看,咕哝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郑重道,却面露嘲色。
一点都不好!约露心里喊叫。
惟刚走到桃心木办公桌后,朝一张旁椅比画一下。“请坐。”
她咳了咳。“我站着就好。”
惟刚也不坚持,往黑色旋转皮椅一坐,温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学校长,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学生喊到桌前,听他训话──就像这样。”他向桌前一比。
小学生?约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刚偷偷莞尔──就知道她带了这点叛逆。他靠着椅背,侧眼打量她。
她穿砖红短外套,黑条绒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发分在双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丽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细细端详她──她有张近似瓜子脸,但要来得更圆润些的脸蛋,明洁的额上修出一对斜飞的眉,三分秀丽倒带了七分的倔气,但那只鼻梁却像一管小白腊烛般的娟秀,一张嘴儿勾着浅浅的口红,唇色极娇,如不是她抿得那么僵紧,定可勾勒出极美、极动人的款式……她严坐在那儿,腰杆打得笔直,下巴也抬得陡高,两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美丽,但处处透着刺人的傲慢,傲慢里,又彷佛夹杂着不安与骚动。
惟刚不由得怀疑──怎会把她和另一个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来看,两人或有些相似,但实则她们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极娇柔,极婉约,极矜持,眼前这个,却是十足明艳,十足刚愎,十足激烈。
硬要说,只有一处相同,两人都生就了一双勾魂慑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时而水秀,时而迸火,而且两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刚收回思绪,咳了一下,打了开场白,“好久不见了。”
合计十四天。但约露也只嘴里咕哝一声。
“早就想找妳谈谈,不过一直没空回社里。”
约露忍不住,她说道:“社长大忙人,日理万机,东奔西走,也难怪在公司难得一见。”
这是惟刚第一次听见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满是说刺味儿,果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就是唇枪舌剑的杀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难得一见,倒是在座谈会不期而遇。”
提到座谈会,约露一下坐镇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着,视线又落到书柜的脚架去了。而惟刚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题。
“那天在座谈会上为什么突然走掉?”
约露发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两周前设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拚凑不出来。
“临时有事。”只好胡乱编派,本能地闪避。
“临时想到家里正在烧开水?”他讥问。
“如果你相信的话。”
“不相信。”
约露嚼着下唇没作声,惟刚激她,“有勇气当众离座,却没勇气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着火星地扫向他,冲口便说:“你的高论让人不敢苟同,我没办法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无论约露事先想好要说什么,都绝不是这种讲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刚两道浓眉压得低低的,瞅了约露半晌。“敢问我说了什么,惹得妳这样──义愤坟膺的。”
约露骇然发现,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冲动,她咬住牙关,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滞的。
“你把痴心的女人,”──我姊姊。“说得像傻瓜。”
惟刚一愣,好像没料到约露会是这种的回答。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痴心的女人”几个字,使得他的心口像旧病按发般痛楚起来。
他狠着声,“痴心的女人本来就像傻瓜。”
约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响,双眸腾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烧掉似的。
“没错,痴心的女人傻,但负心的男人可耻!”
惟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知道他的脑波再度被这陌生的女孩,激起强烈的振辐,一些已经干涸了的情绪──苦的、涩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记忆,化入了血脉,又在他的周身循环奔荡。
他把十指绞住,抵在桌面,身子倾向前去,重重看着约露。
“为什么,梁
小姐,”他压抑着声调问,像夏日午后有威胁性的闷雷。“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妳似乎有点恨我?”
“这话差远了,方先生。”约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样猛利的咬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岂止有点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第五章
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薄,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两人都在细喘,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露四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月兑月兑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妳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妳,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露赌气似地把一管女乃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