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喘着气。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棒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露坐回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妳,妳在这附近上班?”
约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笑,浏览着见飞古色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六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露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勃发展,老一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代终究要上来接棒了。”
“见飞的新一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露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棒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些责任交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吞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满悔恨,让约露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满面是怅然之色,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露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妳也该回去上班了。”
约露一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竖,瞪着约露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露赶紧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离,妳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露道谢。约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僵,双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约露立刻付了车钱,一推开车门,便瞧见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露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交代一声就出了门?”老人直喘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荡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家,约露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露一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妳!”
她定晴一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露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露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露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厅的明静幽香。约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露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欢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露心里开始发毛。老者却径闭着眼,不答不睬,全没反应。
惟刚回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老汉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老爷子刚刚让这位小姐送回来,看脸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罗庸一发现绍东人不见了就立刻急电惟刚,惟刚才会拋下公务,仓卒赶回策轩。
惟刚回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趟,您的气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道:“告诉过你多少回,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喘了几下,才把一口气透过来,眉色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敝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露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一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露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鲍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立刻上前,佝腰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