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郅每晚都辗转反侧,压着伤口也不觉痛。白天则坐在门口,下雪的时候数雪花,没下雪就数树枝丫。
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干。
虽然他的个性有一点滑稽,有一点懒散,还有一点玩世不恭。但在感情方面,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清清白白。
从小在二十几个吱吱喳喳吵闹不休的老少女人的包围中长大,让他成年离家后好长一段时间还谈女人色变。
一直到现在,他仍对女人避而远之。
可这个女人是如此不同,让他迷惑。
可他到底是因为这个女人而迷惑,还是仅仅因为她的不同?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迷惑。
唉!他叹一口气。
唉——这回是重重长长地大叹一口气。
眼前出现一双脚,他抬头望去,仍是一张冰冷的脸。
他多希望那张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就跟家里的女人们一样。
他多希望那张紧抿的嘴不再惜字如金,聒噪起来,就跟家里的女人们一样。
那么他或许就不会那么迷惑了。
可那张脸仍然是毫无表情,那张嘴惜字又岂止如金,根本就一言不发,只用眼神示意他进去。
他叹着气,站起来。这女人多娇小啊,只及他的肩,可他却得听她的。
他乖乖进屋,躺好。
“五天就过去了吗?真快啊!”他感叹。
她轻轻给他拆线,十一处。
他忽地笑起来,又给她占了便宜,模遍了全身。
忽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瘪下去。他想起她已嫁了人,丈夫是京城里的官员,那她就是官府里的贵夫人,和自己这个江湖粗人岂止是云泥之别!那自己又迷惑个什么劲呢?不是自讨无趣吗?
他埋着头闷闷地问:“你真的已经嫁了人吗?你丈夫真是京城里的官员??”
没有回答,无声无息。
他抬头,发现人已不见了,惊得一跃而起,追出门去,又急忙定住,她就站在门外,静悄悄地,背对着他。
“你要走了?”他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吧?”
等了一会儿,又道:“我该拿什么来报答你?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低人一等似的。
我到底该拿什么来还你?你告诉我!”
他越说越大声,再也忍不住上前,大吼道:“你回答我!你不是哑巴,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块石头讲话!”
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绕到她前面,才发现她竟满脸的泪。
家乐紧闭双眼,大串泪珠汹拥而下,似乎要把二十年来积压的所有辛酸和委屈一次冲个干净!
龙郅呆呆地望着她流泪,只觉得心如绞痛。他想把她拥进怀里,可伸出手却又但在半空,他有这个资格吗?
雪一片一片落下来,片片都飘进他心里。他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然后家乐慢慢弯,掬起一捧雪,敷在脸上,半晌,取出手绢来擦干脸。站起身,又是冰冷的家乐。
“你的伤还需要静养几天。”还是一样淡淡的语调。
他暗叹一口气,别开眼,只觉那个流泪的她更真实。
听到“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他忙提步追上去,一边抖落身上的积雪,一边喋喋不休。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也没问我的名字!”
“我知道!”
“可那是我告诉你的,你并没问。而且你也不问我从哪里来,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受了伤还跑到山上来,你统统没问!难道你一点好奇之心都没有吗?”
“我没兴趣!”
“可是我有兴趣!”不加思索地冒出这句话,龙郅自己也觉有些无理取闹。他叹一口气,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下山。
山路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但又怎会没有尽头呢?
她停下来,忽道:“我叫秦家乐!”
“啊?”他张着大嘴,呆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秦家乐?国家的家,欢乐的乐?”
见她点头,不由笑开了:“这名字跟你这个人可一点也不像。”
家乐默默不语,他讪讪笑了几声,也沉默下来,良久,似乎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终于,家乐吐出两个字:“珍重!”转身疾步而去。
龙郅远远望着,看她进了避暑山庄,高墙大院,雕梁画栋,再看看自己,落魄不堪,站在哪里都嫌煞风景。
他苦笑一声,缓步离开。
家乐进了山庄,绕过回廊,穿过半月拱门。到了自己住的梨香斋。
院子里,稀稀落落几棵梨树,如今都挂满冰枝。
树下种满各种药草,如今都被雪覆盖。等到冰雪消融,它们会长得更好。
可是自己呢?
家乐伸出手指,接住一片雪花。一会儿融了,轻轻滑落。
雪,是离人泪。
第三章
春雪消融,梨花儿开了。王鼎山上郁郁葱葱,春意盎然。
家乐每日里悉心照料自己的药园子。她很少出门,也不再上山。反倒是有了些上门求医的村民。
起因是年前她给看门王叔家的小孙子治好了肺病。
王叔感恩戴德,四处宣扬山庄里住着女神医。一时间,倒有不少村民蜂拥而至,但都只在门口探头探脑却不敢进来。家乐便偶尔出去为村民治病,也常散发一些日常用的药品,却不取分文。
这日山庄里来了一位客人,是左侍郎正室宫夫人的侄女宫雾惜,以前常去左府玩,家乐曾见过几次。
那宫夫人虽出身草莽,却是大家闺秀,姻静淑德。
这官雾惜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儿女,性格爽朗,只会舞刀弄枪。
她身形高大,英姿飒爽,舞一把龙吟宝剑,剑长三尺有余,剑柄垂下五尺长的缨穗,尾端系四颗小爸珠,可作出奇制胜的暗器。
她星夜造访,见着家乐便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借宿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家乐点点头,见她身着男装,不禁起疑。记得她曾说过此生最大愿望就是效仿花木兰,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如今看她这身行头,莫非真要一偿夙愿了?
家乐领她去厢房,到了门口却并不让她进去,只转身盯着她。
爆雾惜知她已起疑心,也不待问,便说:“如今边疆战乱,契丹人侵,我虽身为女子,但习得一身武艺,自当报效国家!”
家乐想起宫夫人待己不薄,便替她问一句:“那么你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来?”
爆雾惜昂首道:“我既出门,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如果人人都只想着自己活命,那么还谈什么上阵杀敌,护国安邦?”
家乐听她说得慷慨激昂,忽地欺身上前,一伸手夺过她的剑便急速退后,电光火石之间,剑己易主。
爆雾惜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家乐冷冷地道;“练剑之人,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你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谈什么上阵杀敌,护国安邦?”
爆雾惜被她说得面红耳赤,辩道:“我刚刚是毫无防备才着了你的道!”
“战场上玩的是身家性命,等你丢了命又跟谁去申诉你是毫无防备的?”
爆雾惜此时已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
家乐抽出长剑,走至庭中,捏个剑诀,舞了起来,眼前仿佛又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刚刚丧母,胸中郁积一口闷气,在山野中狂奔。师父捉她回来,教她这套“逍遥游”,舞着舞着,便觉平心静气了。
当时师父告诉她:“这套剑法是以静制动,以守为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静如处子,动如月兑兔;不以抛势见长,妙的是后发制人!”如今也轮到她来教别人了。
家乐边舞边念剑诀,最后挽个剑花,收了剑,问:“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