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言。”头一次唤她全名的左刚,在她忍不住想要出尔反尔,离开这不再看著他时,侧过头轻声地道。
她深吸了口气,看他再次将她的衣袖牢牢握紧。
“陪著我……好吗?”
“你又话太多了。”她伸出另一手,轻点他的睡穴,让他不但能节省点力气别再说话,也让他睡得不那么痛苦。
残挂在山间的夕日,挣扎了许久,终於自天际坠下,愈来愈暗的夜幕悄悄为大地披上了黑暗的毯子,屋内一盏盏的油灯,在照亮了左刚那刚毅的脸庞时,也让蔺言下意识地想要将自己藏躲起来。
为什么,这个男人可以这么正大光明的活在日光下?
那段她曾有过的日子,与左刚的现今一般,皆在冒著生命风险与刺激中开始,而后在敌方所流的血液在地上渐渐乾涸时告终。同是杀人,在他以及天水一色的身上,不知已背负了多少条的人命,可他们,却依旧活得理直气壮,不似她,入了夜,就只想躲在黑暗中,恳求著上天,好让她能够遗忘自己曾犯下的罪。
有时候她会想,每个人生命里可能都有一口井,在井中,那些想要遗忘的、不堪回想的、恨不得消失的,全都遭人扔在井中,而后在井里推落一堆大石,填土掩埋,盖上井盖再用锁链牢牢锁紧封死。
可她的井却始终填不满,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还是有缝隙,而彷佛就像是为了正义而生的左刚呢?或许在他心中,根本就没有那口井。
因他不像她,她不曾去保护过什么人,也不曾为了那口头上可说得很冠冕堂皇的正义,而去行侠或是仗义,她杀人救人,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人。
或许,这就是她与左刚不同之处,他懂得如何去爱人、保护他人,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路者,哪怕是要水里来火里去,只要他觉得对,他就会倾力去救,就算是会赔上一条命也无妨,而她,却只懂得一心为己。虽然说,这些年来她行医从不求回报,可她也明白,她会那么做只是在赎罪,真正的她,从来没有真心为他人著想过,更没有像左刚那种为了保护他人,毫不考虑就愿把性命豁出去的勇气。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在左刚的面前,自己不但变得渺小,还无地自容得可怜。
可惜的是,世事就是这样,当你终於明白一事时,有许多事,皆已经错过不能再重来了,而这点,则在她愁怅心湖中,像颗大石般重重地落下,溅起一池名唤为遗憾的滂沱水花。
☆☆☆
热腾腾的墨色药汤,自药壶里倒进碗中,搁在床畔的小桌上置凉了一缓筢,蔺言小心地将药碗端至足足昏睡了两日,好不容易才又回到人间的左刚面前。
“好苦……”才喝了两口,左刚即被苦得眼角都泛出泪光,皱紧一张脸的他,直想把那碗苦死人不偿命的药汤推回去给蔺言。
接连著看顾了他两日,这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大半的蔺言,满面精神不济地坐在床畔的小椅上翻著她的医书。
“喝。”那碗药汤可是她由半夜一路熬至天亮才熬成的,他要敢给她不喝下去,他就试试看。
“可是……”打小就身强体健,没喝过几次药的他,怎么也没法像喝药喝惯的步青云一样,看都不看的就将那碗苦药给灌下肚。
她瞪他一眼,淡声撂下一句警告,“不喝就等死。”
“喝喝喝,马上就喝……”遭她冷眼一瞪,左刚赶紧把脸埋进药碗里,咕噜咕噜地喝个不停。
在他一鼓作气灌光那碗药,直伸著舌头频频叫苦时,蔺言随手将早就准备好的冰糖,一把塞进他的嘴里让他甜甜嘴,再将一张写好的清单拎至他的面前。
“拿去,你的。”
“这是什么?”两手拿著那张清单,左刚不解地瞧著上头让他看了就想吐血的数目。
“你的看诊费。”他不会以为同是这里的住户,她就会免费为他治病吧?更别说为了抢救回他这条小命,她不但牺牲时间、耗费精神,还在他身上用了她许多藏著舍不得用的好药材。
“一百两?”虽然她的诊金贵得吓死人,可他却纳闷地皱起眉,“为何我与天字一号房的价码不同?”比起步青云那张万两起跳的清单,她似乎对他降价了太多太多。
蔺言徐徐扫他一眼,“此乃贫富差距。”她早说过了,她是按身价收费的,因此她还算是满有人性的。
“……”就知道他在她眼中没什么行情……
蔺言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在打起精神后,一手指向他的鼻尖,“躺著,我有事要办,不许跟来。”
“你要上哪?”巴不得她能再多陪他一会的左刚,满面不舍地瞧著打算抛下他的她。
“看诊。”为了他,她已接连两日没有开门看诊了,她可不能为了他而置他人而不顾。
“那我也——”黏惯她的左刚听了忙不迭地想下床,却被她一手给推回去。
“躺著。”两日就能醒来已算是奇迹了,他还想找她的麻烦?
“可是我想帮你——”
“再动,我就加收一百两。”她将下颔一扬,直接说出收效最快速的恐吓。
左刚听了迅速乖乖躺回床上,连动也不敢再动一下。
倾身替他盖好薄被,再替他把了把脉象后,有些放下心的蔺言走至邻房去换了件衣裳也梳洗了一下,这才至后门打开义医馆的大门开始为人看诊。
一个晌午过去,接连著看了许多人,忙到就连丹心端来午膳也没空吃的她,在下一名病号走进看诊的帘后在她的面前坐下时,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师姊。”外貌看似二十来岁的貌美女子,以轻柔的嗓音朝她甜甜地唤。
蔺言不语地打量著她那张失去岁月痕迹的容颜,而后一手撑在桌面上,快速瞧完她所坐的姿态后,接著就只是坐著不发一语,也不同她打声招呼。
“师姊,别来无恙?”面上的笑颜,在蔺言久久都不出声时,愈来愈显得勉强,等不到她的回应,湛月只好再开口。
她不怎么想搭理,“有恙的是你。”
湛月将脸一沉,也知在蔺言的眼底下瞒不过什么,她瞧了帘外的人影一眼,压低音量小声说著。
“我中了天水一色一掌。”都因那个佛手印之故,这些日来,每每她想运气,胸口就疼得让她直想打滚。
“还有一刀。”蔺言顺口替她说出她不想说的,“左刚砍的?”就她看来,左刚那刀砍得不但挺准也挺深的,只是……
那两个男人未免也太无能了吧?两个一等一的总捕头联手,居然连湛月都没法一口气摆平?换作是她的话,她才不会让湛月自她手底下溜走,更别说是留湛月一条命了。
“我是来找你解佛手印的。”据她所知,这佛手印,就连天水一色也不会解,因他只是习来伤人,可从没想过要救人。
蔺言凉声地问:“为何我要?”
“你说什么?”
“我已解散师门,因此,你是病是残,与我无关。”她不疾不徐地重申一回,她当年在解散师门时说过的话。
湛月隐忍地握紧了拳,“你是个大夫……”
“我挑病人。”状似目中无人的她,冷冷地扬起下颔。
霎时,锋利的五指直朝蔺言的面容划去,蔺言只用一指即隔开她的手臂,在她接著扬起另一手,又将五指对准蔺言的脸庞划过来时,蔺言迅雷不及掩耳地抬起一脚,刻意重踹在她被左刚砍了一刀的月复部上。
尚未愈合的伤口,遭她那一脚踹过后,伤口处沁出的血水登时染红了湛月的衣裳,她掩著吃痛的月复部将座下的椅子一转,快速地挪近蔺言的身边时,早等著她的蔺言已扬起一掌,就照著天水一色所击出的佛手印,依样画葫芦地在同一处再添上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