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玉斋”的斋菜果然是不同凡响,肖鹏毅的胃习惯了大鱼大肉,可是现在面前的素菜他吃得津津有味,在清清爽爽的淡雅中也吃出了的色香味。
“饭后甜点,玉丝年糕到!”乔治夸张地把餐盘在空中回旋了一下,放到了餐桌上,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漫在觥筹间。
乔治月兑下围布,坐到了李紫玉的身边,“尝尝,看看有什么特别?”
李紫玉夹起一块如白玉一样年糕细细地咬了一口。
“合不合口味?”
李紫玉抿了一下嘴,露出孩子般惊奇的神色,“开始是淡淡的甜,回味一下却有牡丹的香味,是怎么做的啊?”
“哈哈,简单,牡丹花瓣沤出一盆清水,在做之前把年糕在牡丹水里浸上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说着简单,做着难,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李紫玉夹起一块放到了肖鹏毅的碗里,“你尝尝看。”
乔治的脸沉了下来,绷得紧紧的,看着肖鹏毅把那块玉丝年糕放到嘴里。李紫玉握住了乔治放在膝盖上的手,乔治的眼眉一下子舒展了开来,他们的眼神彼此交汇,暗暗交换了两人心底的秘密。
“真的很好吃!”肖鹏毅又夹起一块,并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微妙,“不过我觉得那盘最好吃。”
“哦,是麒麟豆腐!”乔治说。
“豆腐?这盘是豆腐?”肖鹏毅瞪大了眼睛。
“本来要用火腿的,现在我用胡萝卜代替了,看来男生喜欢吃豆腐啊!”
肖鹏毅和李紫玉都会心一笑红了脸。
“说到豆腐做得最好的还要说是袁枚。这里面有一个典故。一次,他在蒋戟门家吃蒋手制的豆腐,吃得非常满意,‘一切盘飧尽废’,于是向蒋求赐烹饪法。这时他已经归隐,蒋笑道:‘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你若肯为豆腐三折腰,我就告诉你。’没有想到袁枚真的向上三揖,蒋才始授其方。回家后,袁枚他如法炮制,果然宾客咸夸。后来,毛俟园作诗咏其事曰:‘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调。谁知道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一折腰。’”说到有趣处,乔治花白的眉毛不停地挑动着,“哈哈,看来嘴馋的中国人古已有之啊!”
“乔治一直把自己当成中国人的,对中国文化比我了解得多啊!”李紫玉手托着下巴,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有时间我们可以切磋一下,哦,不是我应该多向你学习。”肖鹏毅渐渐欣赏起这个不可测的犹太老人。
“你年轻,还有很多的时间学啊,慢慢来。”乔治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
“我去一下洗手间。”李紫玉拍了拍乔治的肩膀,走了出去。
乔治拿起面前的青花酒杯,脸色变得沉重,目光不停地在肖鹏毅身上游走。
“怎么了?”肖鹏毅模模自己的脸。
乔治把杯中的酒一引而尽,润湿的青花底映出他苍白的笑容,“好好对她。”
“什么?”
“你知道吗,任何曾经失去的东西都可以在这条街上寻回来。她终于找到了她曾经失去的,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她带来‘爱玉斋’的男人。”
“你爱她?”肖鹏毅从他老耄的脸上看出满是对李紫玉的柔情。
乔治把玩着手里的酒盅,“爱,对中国人来说是多么难懂的词啊。儒家避免谈情,讲的是人伦道德,任何人类的寻常情感都受着三纲五常的拘限。道家崇尚忘情,超越于情,说白了,追求的就是个无情境界。而佛家则是最忌讳谈情,视情为万恶之源。逃不出这三教的中国人,对爱情的态度总免不了暧昧和犹豫的,一部《红楼梦》‘大旨谈情’就被禁了百年。‘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便是跳出了避情、忘情、讳情圈子后对《红楼梦》最好的注解,写这话的是淳颖,多尔衮的后人。”许是不胜酒力,酒盅在他的手里摇摇欲坠,几乎拿不住了,人也糊涂了些,可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尤其面对肖鹏毅这样的后生,“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迷住了,我也是中国人,一谈情就焉了,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她,直到我16岁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
“16岁?”
“哦,我醉了,胡说的,年纪大了,酒量真的是不行了。”
李紫玉轻轻地走了进来,飘然入座。
乔治的脸微红,或许是酒力的缘故。
肖鹏毅反复咀嚼着乔治刚才的话,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雾。他看着李紫玉的脸,神情间有种雍容,与他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犹太是个很奇特的民族,被其他种族排挤,总是流离于世界的各个角落,没有自己的领地,但是他们并没有被灭绝或者被其他的民族所同化,他们在蒙受了千年的深重的灾难后,依旧倔强地凭借自己出色的头脑在各个领域向世人宣告他们的存在。一个犹太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犹太民族中的一员,在这一点上,乔治是个异类。
他的祖父辈死于上世纪残酷的种族灭绝,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随父母从匈牙利逃难到了中国。虽然对那个多灾多难年代的中国来说他只是个外来者,一个寻求庇护的弱者,而他也从小被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小孩笑话他的大鼻子,但在他的心里却埋下了自己是中国人的种子。尽避父母从小教育他是个犹太人,但在他的心里孔子比摩西要神圣,当他的父母发现他中国化的苗头时,一切已经晚了,即便是关禁闭或是棍棒的严打也不能把中国人的因子从他的心里根除,或者他流的原本就是中国人的血,他真是个异类!
或许是因为她。
他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她,因为每一次见她,他都有“初尝人间第一香”的感觉。
从他记事起她就住他的隔壁。
那个时候的女子流行穿旗袍,他每每见她从阁楼上下来,一双白生生的玉腿,在开衩的旗袍间若隐若现,犹如清明夜的月光柔熟而皎洁。
她高跟鞋踏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的熟悉的声音又仿佛回荡在他的耳边,就像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那是个仲夏的夜晚,一场狂暴的风雨即将来临。
潮湿而闷热的空气给木地板洒上了一层水雾,因而她的高跟鞋的声音与往日不同,有些沉闷和凝重。
她从楼上下来。
李紫玉从楼上下来,她早已经听到邻居那对犹太夫妇和他们那个处在半黄不青年纪的儿子的争吵声,她听到了这对夫妻针对她的许多不堪入耳的话,她假装没有听见,忍耐着,吵闹声从隔壁一直到她的楼下她觉得有必要下去平息这场有关她的争吵,她手紧紧地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地下楼。
她先看到的是乔治那张半成熟的脸,唇边刚长出的几根青色的细毛在大厅微亮的灯光下闪着青涩的光,她朝他笑了笑。他也笑了,是在愤怒中挤出来的笑,让她感到伤感。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乔治母亲,那个被动荡的命运折磨得干枯而神经质的女人冲着她喊道:“你这个魔鬼!所罗门王会收拾你的!你这个吸血的魔鬼!”
她的愤怒分为两半,一半源于母亲的天性,她无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爱上了这个女人。两家人本无来往,即便是在巷口偶尔遇上了也是彼此低着头擦肩而过,她想不通儿子怎么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呢?而且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他们寄居在中国,但她认为总有一天会回到犹太人居住的地方,她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与异族女子结婚的!另一半纯粹是女人的嫉妒,这个女人为什么总也不老,搬来的时候她的儿子才满月,这个女子就如现在的容貌,可是如今她儿子16岁了,16年在她的脸上和心里已经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可是这个女人一如当初她所见的一般年轻美丽。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的自尊心都会受到严重的打击,现在她儿子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这个女人,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