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妈妈!”乔治大叫起来,李紫玉看到了他而头上因为愤怒而暴出的青筋,她想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劈头盖脸的巴掌声。
“你是个犹太人!你是个犹太人!”乔治的父亲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向乔治脸上拍去。
“别打他!不要打啊!”李紫玉想去阻止却被乔治的母亲推了回来,她倒在了角落,觉得灯光变得更加昏暗了。
“李姐姐!”她听到乔治的声音,本来男孩子变声期粗粗的声音因为喊破了嗓子而更加的沙哑,他又喊了什么,可是后面的话被忽然响起的雷声吞没了。
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乔治摔开了父母的拉扯冲进了雨帘里,渐渐不见了踪影,他父母也跟着跑了出去。
屋子里静了下来,李紫玉撑起自己的身体,倒了杯茶,坐了下来,绿得可人的明前龙井在杯子里舒展开来,根根立在了水中,勾人的茶香竟在室内弥漫开来,说不清也道不明。
此刻她的心绪却无法像这茶水一般碧绿明净。
她不想招惹任何事情,她活着只为一个目的,许久前在那人面前许下的愿,她依旧执着地追求着,因此她不想招惹别的男人,而现在她却被一个在她眼里还是是个小孩子的男人招惹上了。她看着他长大,她也将看着他老去、死去,这样的事情她这漫长的一生已经经历了许多次了,现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孩子又有什么特别的呢?他是个犹太人,可是在她看来都一样,除了那个她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面的男人外,其他的都只是别的男人,与她无关。
她也奇怪是什么吸引了这个异族的男孩子呢?
她拿起杯子闻了闻茶香,或者是这明前龙井散发出来的迷香。
她从来不和别人打招呼,遇人总是低着头,那个动乱的年代家家都在为生计发愁,谁也没有闲工夫唠她的闲话,她乐得清净。
只是这个古怪的外国小孩,她低眉时总是不经意间碰上他仰脸看她的目光,那时候他还矮。她勉强地对这个小孩笑了笑,那孩子就乐开了花,她便马上跑开。
那一日是他们第一次说话,她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喝茶,未拴的门被推来了,探进一个小脑袋,那时候的他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真香!”他怯怯地说。
“进来吧,乔治。”她每天傍晚都会听到他母亲呼喊他的名字,她断定他是个调皮的小孩。
乔治走了进来,颇有儒生的风度,他好奇地看着她摆在架子上的茶叶罐,不时地打开闻一闻,嘴里嘟囔着:“这个是豆花香的,这个有乳味,嗯,这个好闻我最喜欢,是兰花香!”
对于这个孩子出色的嗅觉她不禁感到好奇,从那时起,她开始注意起这个孩子来。
“这个罐子怎么打不开?”乔治模着放在最边上的一个罐子说,罐盖的边沿封了一层蜡。
“那才是上好的茶叶,我平日不舍得喝的。茶性易染,懂吗?”
乔治眨了眨长长的睫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阳光下的那张脸,可以说是英俊。
一时间她似乎有些动心,她把蜡揭开,“来,我们一起喝吧。”
乔治细细地品了一下,很天真地抿了抿嘴,睫毛翕合着,“这就是‘千红一窟’吧!”
李紫玉更为惊奇地看着他。
“《红楼梦》第五回里宝玉梦游警幻仙子居处,仙子请他喝的茶出于放春山遣香洞,又用了仙花灵草叶上的露水烹了,香清味美,名字也与寻常的茶不一样,叫‘千红一窟’,我想你这茶与寻常的不同,大概就是这‘千红一窟’。”
“可惜我少喝酒,不然也让你尝一下警幻仙子的‘万艳同杯’。”
那一日的下午很长,她对他讲陆羽的《茶经》,他教她深奥的希伯来单字;她给她欣赏自己收藏的汉代的古玉,他憧憬着所罗门王的宝藏;她告诉他大禹治水的传说,他给她讲摩西出埃及的故事……
或者真的是那杯她舍不得喝的狮峰龙井吸引了他。
可是这与她何干,她的人生早已经设定好了,实现那个愿才是她所追求的,除此之外她的人生不应有别的插曲。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竟然飞溅到屋子里来,落在了她手中的杯子里,起了小小的一阵涟漪。
一个闪电打了下来,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她看到对面镜子中自己的脸,眼里凝聚着她自己也无法明晰的神情。忽然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外面真是个混沌的世界,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雨点肆意地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喊着乔治的名字,却被密集的雨水呛了一口,她觉得这雨水是咸的。
风在呜咽,雨在呜咽,雷在呜咽,一切都在喧嚣着自己的狂暴,她细弱的喊声如此微不足道,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寻找着。
雨不知不觉中从如注的大雨转为绵密的细雨,萧萧瑟瑟的,带着无尽的寒意。
“乔治……乔治……”声音已经变得干哑。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穿过密密的雨帘传来。
她发现面前是一座寺院,院门出奇的高阔,雨珠在门外起了一层浓重的雾气。
“神隐寺”三个烫金的大字被雨刷得分外光亮。
乔治蜷缩在一根柱子旁,不停地哆嗦着。
她冲上去,想抱住这个孩子,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在这里?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看到他嘴里呵出的冷气,可是他的脸上却闪动着幸福的微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兴奋地对她喊着。
李紫玉模了模他的额头,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了。
“李姐姐,哦不,紫玉,我可以这么叫你吗?跟我走吧,要打仗了,我们去南方吧,战火烧不到那里的,答应我跟我走吧,我会一直照顾你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李紫玉摇摇头,推开了他的手。
“我们只是朋友!”乔治又握住了她的手,“紫玉,我们只是朋友,你不用担心,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只想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对吗?你不孤独吗?你需要一个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曾经许下的愿望,你要寻找的东西,我帮你,我在你身边帮你,只是在你的身边!只是在你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
“什么也不要问我,也不要拒绝我,我只想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李紫玉点了点头。
那晚之后,他们的命运就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一起到了南方,在那里过了几年宁静的小镇生活,他们是幸运的,当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战火并没有侵袭到他们生活的镇上。
战后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是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乔治的父母逃过了那个年代加给犹太人的劫难,却没有逃过施与中国人的劫难,他们死于空袭,成了一把黄沙,洒在了中国的土地上,早知如此他们大概宁可死在集中营里。
难过了一段时间后,乔治又投入了正常的生活,李紫玉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战后乔治发挥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嗅觉和味觉在饮食业里如鱼得水,而且帮李紫玉支撑起一家古玉店。
他们的关系一如既往,只是朋友。
而从外貌上看,他从她的弟弟渐渐变成了哥哥,变成了叔叔,最后变成了爷爷,李紫玉依然是李紫玉,那个明媚又有一丝忧郁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