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末是镇上车库拍卖的好日子,一般家庭将家中不需要的二手物搬到私人车道上,用厚纸板写个大大的“garagesale”,便热热闹闹地开场。
这个周末的规模更盛大,因为镇长筹画了一个“车库拍卖周末”,联合镇上每户人家同时举办拍卖会,整个镇感觉起来就像一个小型的嘉年华。来参观的大多是本地人或附近小镇的居民,外来游客不多,场面反而显得亲切温馨。
下午三点时,法院大楼的广场上还有一场变装比赛,由各户人家提供适当的衣物做为道具,游客可以现场报名参加,预计会将气氛炒热到最高点。
今天的出游是赵紫绶提议的。
经过四个星期,树林里没有野兽扑出来把小孩叼走,宅子里也没有闹鬼或时空黑洞什么的,章柏言似乎比较放松戒心了,不再那么反对他们离开大宅,偶尔到镇上走走,吃顿馆子。
上个周末到镇上购买杂货时,镇公所的宣传单在现场发放,正好她想买一些小东西,于是便提议一起来逛逛街。
结果提议的人下手很节制,反倒那一大一小两陪客玩得不亦乐乎!
“这个这个,轮轮转!”戴伦咕咚咕咚跑过来,高高举起一个镶着风车的绿色发箍献宝。
“这个叫风车。”做老子的接过来,机会教育。
小家伙再跑回同一纸箱翻宝,不到五分钟又翻出另一个红色的。“这个也是,车车!”
“风车。”
章柏言心血来潮,把发箍往头上一戴。戴伦咯咯大笑,有样学样。
“妈咪,看!”
赵紫绶从家饰布料的长桌前回头。戴伦跳进父亲怀里,两个人咧开大大的笑容,一起对她比个V字。
“……不错。”阿瓜阿呆一对宝。
“嘿,看这边!”热心的义工摄影师对父子俩喊了一句。
喀察!活动花絮照一张,成功。
“喂!”在章柏言来得及抗议之前,摄影师已经笑嘻嘻地逃走了。
真是英雄形象毁于一旦。幸好这种地方活动只在镇上的小报刊登而已,想来不碍事。
嘟嘟嘟,嘟嘟嘟……
一阵细微的铃声响起。一家三口自在地继续逛街,没怎么在意。
嘟嘟嘟,嘟嘟嘟……
那串铃声坚决地持续下去!
“那是什么声音?”赵紫绶终于注意到。
“有人的手机在响。”顿了一顿,章柏言猛地发现,“是我的手机在响!”
“你有带手机?”她意外道。
章柏言将儿子放下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迷你手机。
这是他来纽泽西之前,爱德用律师事务所名义办的新门号,以防被人查到。
人的惰性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曾经手机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要铃声一响,他会反射性地接起,自然得跟自己身体长出来的一样。如今,只过四周而已,它已经陌生到让他乍听之下认不出来了。
“爱德担心我有什么紧急需要,所以……”他含糊打混过去,走离两步接起来。“哈啰?”
“哈啰,章先生,是我。”麦特的男中音,即使隔着电话线都听得出那细微的无奈。
章柏言听他大概说一下公司的一些近况,然后带到正题──
“若妮.哈德森?她找我做什么?”
“以防您贵人多忘事,在此提醒您,若妮.哈德森是您的准未婚妻,她理所当然会找您。”麦特挖苦道。
“嗯,让爱德去应付她就好。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查不出什么门道的。”章柏言下意识瞄身旁的母子俩一眼。
“嗯,因为她和你、查尔斯是同一个交友圈,我担心会引起什么涟漪,如果你觉得没事,那就好了。”
两人又交谈几句,章柏言要麦特再汇一点钱到赵紫绶在镇上新开的帐户里,便收了线。
“章氏的会计师找我,有一些财务上的问题需要请示。”回到她和孩子身边时,他简短地交代一下。
“你现在还可以处理公事?”
“为什么不行?”
“我只是以为……算了,没事。”
章柏言立刻想起来,对了,他现在是失忆状态。
“我说过了,我只是失忆,不是失智。有些公务上的问题,还是可以提出一些建议和看法。”该死的,他第一次对于这个谎言感到罪恶感。“总之,一些不太难的问题,我还是能解决的。”
“嗯。”她轻轻颔首。
他继续陪她逛家饰布,偶尔检查一下戴伦找回来的各种玩具。但两人间的气氛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爱德说,等你动完脑部手术之后记忆力就会恢复。”她突然说。
“嗯……差不多。”
“也会忘记现在的这一段生活。”
“这点医生也太不确定。”他略有保留地回答。
当初补充这一段,是为了一切结束之后不再和她有任何牵扯,但是现在,现在……
现在他不那么肯定,自己真的想让她和戴伦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这不表示他考虑和赵紫绶复合之类的,现实终究不若童话故事那样美好,他对若妮.哈德森的“合并案”还未失去兴趣;只是,戴伦是他的亲生儿子,也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处理得好,他或许可以两方兼顾。
至于赵紫绶……他还不确定该如何处理她。
“这很像秘密花园,不是吗?”赵紫绶忽而回头微笑。
“秘密花园?”
“对啊,一个记忆里的秘密花园,随时会失落在某个角落,所以在这段期间,种在花园里的每朵小花,都分外珍贵。”她温柔微笑。
西风卷起满地枯黄叶,也拂动了她的发梢。粉色衣角揉和在风与叶之中,彷佛一晃眼,她也要飘飘然飞去。
四周依然人涌如潮,潮声喧闹,却在两人的对望中隐隐淡去。
他忆起了她柔软的眼神,清淡却隽永的浅笑。那是她,站在大英图书馆门外,红砖与石板宛如天然舞台,衬着她薄薄的粉红色毛线衣,像现在一样。
当时他只是经过,手中还握着父亲传真过来的逼婚通知书,胸中忿火难熄。然后一抬眼,就见她站在那里。
赵紫绶没有看他。
她在看天空,一排人字形的野雁从天际画过,她微瞇着眼睛,嘴角含着一丝笑,那样珍爱地欣赏着,彷佛一队寻常的雁鸟都是无比奇妙的景致。
他一直告诉自己,一切只是随机!他想要找一个人气气那个老头子,而赵紫绶正好出现在他眼前,如此而已。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大英图书馆门口有太多太多的人,但是他第一眼,只看到她。
心中一个柔软的角落被牵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柔软角落。
于是,他只看到她。
失忆是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借口,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失忆的人,渐渐的,一点一滴的,拾掇起过往的每丝意绪。
锵锵锵!锵锵锵!一名义工拍打铃鼓,沿着主街一路冲下来。
“变装大赛即将在十分钟内展开。请所有游客赶快到法院大楼前报名,优胜者可以得到玛莉妈妈亲手烤的覆盆子派两大盘!”锵锵锵!
赵紫绶先别开视线,挥挥手呼唤戴伦。
“小痹,来,我们去看变装大赛。”
“什么是『骗装大赛』?”一听有热闹可以凑,胖娃儿团兴奋地滚过来。
“骗装大赛就是把女生变成男生,男生变成女生……唔。”
男生变成女生啊?母子两人慢慢,慢慢地转头,阴恻恻地望着他。
“你、你们干嘛这样看人?”昂藏九尺大男人,背心突然沁出冷汗。
戴伦爬下母亲怀抱,两个人呈分散队形,一左一右包拢,迅速扣住他双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