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到底是谁?”
他没回答,噙著一抹淡笑。
“你、你……”神智慢慢转回,他的轮廓渐渐清明,她下意识瞄了眼周遭,迷惑地皱摺眉心,不懂自己怎来了这间深山小屋。
她视线调回他的脸庞,歪了歪头,似在思索,轻声道:“我见过你的……我记得,我们见过……”
“你怎么受伤了?”他温和地问,不著痕迹地转移话题。
她眼珠子转了转,咬著唇认真回想,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那猎户烧了一团草,趁大虎出去觅食,想把虎仔薰出洞外……那草好腥,我闻了好想吐……我想救小虎儿,那虎儿真可爱、真可爱……”说著说著,她皱皱小脸,竟毫无预警地哭了起来,“呜呜呜……我、我没法儿救它们,我救不了它们,我、我好糟……呜呜呜……”
他一怔,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竟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大掌安慰地抚著她的头顶,声音平静。
“那种草有麻醉的作用,猎户拿来迷昏猎物,也有大夫用来麻醉病患、减轻疼痛,你不知情,没法防范,以后小心便好。”
片段的言语,他大致能推敲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猜测她可能是让薰草迷去神智,无法维持人形,而以真身同那名猎户周旋。
她听不进他的话,只是哭泣著、哽咽著,“他、他捉了虎仔,他会杀死它们,我不要这样子……呜呜呜……我想救,可是头好痛,他、他用木棍敲我的头,一直敲一直敲……好痛好痛……我要咬死他……”
她的感情太重、太烈,一个修行中的精体,应该是内敛而安详的,不该有这样柔软的情绪,和易受撩拨的脾性。
他深刻地瞧著她,想到许久许久以前的自己,月岁无痕,他在永恒的生命中迷失,心处在波澜不起的封井之中,宁静却又狰狞,一条路只剩自己,无任何指引,他失去修行最终的方向。
“别哭了。”他叹息,手指为她拭泪,反倒沾得满手湿。“虎仔暂时没有危险,猎人把它们捉了去,定要养上一段时候,待斤两足了才能卖到好价钱,它们还活著。”一头成虎和虎仔之间的价值相差甚多,有脑子的猎户自是清楚如何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不会傻傻地杀掉一窝子小虎儿。
“真的吗?”眸中盈泪,迷迷蒙蒙。
“当然。”
顿了片刻,她忽而道:“我去咬死那人……救虎仔……”
“你——”想告诉她生死自有定论,不该固执,人猎虎杀虎,虎噬人亦食其他动物,弱肉强食,循著自然而行,她不该插手,但现下她这个模样,说了也是浪费唇舌。未了,他逸出轻叹。
“我头晕……”她胡乱喃著,不自禁地抽噎,小手揪著他的衣袖,脸蛋整个蹭了过来,少了大虎的气势,却有猫儿一般的娇气。合著眼蹭了又蹭,双眉舒缓,唇瓣微微开启,似又睡去。
任由她靠近,他眸光一沉,五指顺著姑娘柔软的发丝。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待清醒,身子就舒坦了。”
风由木墙隙缝中渗进,拂得灯火轻摇,空气里带著微微的凉意,有花草树木、夜露土腥的自然气味儿,亦少不了飞禽野兽的膻腥。
霍地,他剑眉陡挑,轻抚发丝的动作一顿,目光锐利,斜斜睨向门边。
唇角勾勒,他立起身躯,手劲温柔地放下她,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待抬起头,方意识到这个举动完全不经思考,一切如此自然,彷佛做过百次千回,他不禁怔然,随即摇头苦笑。
喜欢她吗?应该是吧。至少,她引起他的兴趣,这么莽撞而冲动的性子,几乎是可爱的。十年前的邂逅,他由她身边走开,没想过会有如何的牵扯,而如今她却闯了进来,与他另一次交集。
“好好睡吧。”他轻喃,旋身推开门扉跨了出去。
门外。月夜下。
他驻足而立,锐利的双目缓慢地环伺,最后锁住前方那片林木的某个焦点,一个浑沌的身影由虚转实,从阅黑的林间走来。
“那丫头又惹祸了?唉……”那黑影幽然叹息,音调清冷。
“元虚弱了些,没事了。”
黑影又向前走出几步,月光铺泄在长裙上,是一名女子。
“没想到是你救了她。”语气略顿,似在思索,启门问道:“你便是京城常家的公子?”
“是。”常天赐嘴角含笑,深意难测,温吞的表相已不复见,轮廓瞬间凌厉了起来,特别是那对眼眸,进射出浑然天成的气势。
“莫怪。”她声音虽轻,却具威严,“十年前,她在官道上掳走的人正是你。那丫头说她脚上的伤睡醒后竟痊愈了,原来亦是你施的灵通。”当时得了消息赶至,欲阻止虎娃儿伤人,却见木屋中只她一个,呆愣愣地坐在竹床上,眸子眨也不眨地瞧住自个儿的腿肚。
针对此事,她亦困扰许久,百思不解,如今联想起来,终於寻得解答。
“是。”他静静坦承。
沉默了半晌,那女子似乎在笑。
“咱们多久没见面?”边问出,她继续往前跨步,身子终於离开阴暗的遮掩,完全暴露在月脂之下,竟是个中年美妇。
他微微颔首,低沉地道:“有百年不见了。”
“百年了……”她语气感慨,渗进沧桑,接著又是静然的沉吟,彷佛为著何事斟酌。然后,她双眉一弛,神秘地笑著,“我有件事要托付於你。帮是不帮?”
他眉峰微拧。“能拒绝吗?姑婆。”
虎姑婆笑出声来,柔和了过於严厉的气质。
“或许,你不想拒绝。”
第三章
“姑婆?!”竹床上的姑娘瞠著大眼望住窗边的背影。
听见唤声,那背影转过身,笔直朝她走来。
日光由窗户射入,她背著光线,虎娃一时间瞧不清她的神情,却觉心虚,双手拧著衣衫,蠕著唇讷讷地道:“姑婆,我、我把功课做完才出来的……”虽是偷溜,但交代下来的修行功课她乖乖完成了,这样应该会罚得轻些吧?!
美妇在竹床边坐下,脸上似笑非笑,竞不若往常冷厉,这神态更透危机,好似暗暗计量著某件事。
虎娃不由得心跳加速,鼓勇又问:“姑婆,您不生虎娃的气?”
她抚模著姑娘的发,爱怜横溢的神色稍纵即逝,淡淡地道:“你的祸愈闯愈大,总有一天要出事。”
“姑婆……那些虎儿很可怜,他们要抓大的,也要抓小的,还扒虎皮、抽筋取鼻,我瞧了实在难过,我、我心里好难过,忍不住就出手了,我不是惹祸。”她急急说著,气息紊乱。
“这事咱们已经说过多次了,世间生命与你我无关,清心静意才能更进一层,你这性子……唉,我当初不该领著你修行。”
“姑婆……”她咬著唇,不知能说些什么,她没法做出承诺,说自己再不会犯,因为她心知肚明,那肯定是谎言,而她不要欺骗姑婆。
“你性子入世,姑婆也不想再费力阻止,横竖是徒劳无功。”她笑得很淡,口气轻和,“於你,成仙正果太遥远了,只要持著明心不沦魔道,你爱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虎娃下意识掏掏耳朵,怀疑有无错听。
“姑、姑、姑婆,您说真的?再不要我心如止水?!再也不用敛心静意?!哭就大哭,笑就大笑?!您说真的?!”她该欢喜吗?可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好生诡异。
“当然。哭笑由你,爱恨由你,不必为成全修行而忘情抑爱。”美妇立起身子,侧首瞧她,语气仍是淡然,“我替你许了一段姻缘,你该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