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晓书小得可怜的左手,他视线纠缠在那儿,眸光自是一沉,用著拇指拨开她的小掌心,里头的肉敕白中透著红晕,光滑得几无纹路,软得不可思议。
“坏人……你跟他们都是……一样的……”为钱财、为利益、为权势,都是一样、都是一样呵……她纷乱地呓语,眼眸半合,脑中好几张脸重重叠叠,无意识又喃了几声,终於再次坠陷於黑暗当中。
坏人?!他薄唇微微上扬,静默地品著她的指控。
“为什么要不同?”他低语,望住雪白的可怜容颜。“你到底是谁……”
她姓沈,闺名晓书,是京城旺族沈氏女儿,沈家唯一的掌上明珠。这些事,真实却空泛,他想知道的是藏在她身中的灵魂,她到底是谁?!
无语的一张睡容,他端详著,瞧她秀眉兀自淡蹙,在梦中亦不安宁。
缓缓地,他举起一手,食指和中指以为剑诀,心中的计量只有心中自知,双眸中闪烁回归真身时才会现出的青蓝火光,唇念动咒语,捏住的剑诀指忽地迸出激光,他低喝一声,将两指按在她的眉心,双目缓缓合上。
剑指上成生的光由眉心窜入,带著他进入她的梦中——
离魂诡异,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交替,她最压抑的梦,最深沉的、连她自己也不知晓的地方,那声音这样响起……
晓书……晓书……
晓书……到我这儿来……别怕……
晓书……别怕……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晓书……
谁在呼唤?声音如此轻柔、这么的熟悉,是女乃妈吗?还是……还是……
她奔跑著,循著那声呼唤,赤著足在一片草原上奔跑,不再绊脚、不再摔跤,没有冰冻的雪,满眼望去都是青翠的草,绿油油的,和天空的蓝清朗地区隔开来。
娘亲。
终於,她瞧见了她,像仙女一样立在前方,温柔地对住她笑,似远又似近,一身柔软的鹅黄。她记得的,娘喜欢那个颜色,每每帮她梳完发,就爱在她发尾系上鹅黄色的丝带子。
娘,不要走!她喊著,却觉微风吹过,将声音都拂轻了。
她跑出几步,娘亲的身影却随之后退,她碰触不到她,只能紧紧地望著,怕不小心,娘就离开了,丢下她一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娘,不要走!她又喊,焦渴地喊。娘,晓书跟您走,不要丢下我一个,我怕……
傻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害怕……
我不要这个样子……晓书不要,我怕……她摇著头,眼泪盈眶。
孩子,为什么害怕?告诉我,你为何害怕……
娘,我不要这样……我希望、希望……风又吹乱她的低语。
你有何希望?晓书……晓书……你有何希望……晓书,说呵……说呵……
我希望——
压住女孩儿细致眉间的剑指猛然一震。
他方寸震动,锐目陡地睁开,神通由虚无转回,胸臆间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木屋中静得出奇,此时此刻,这个兽化而成的男子在心境上有了奇异的转换,凌厉的眸中不知觉融入一丝感情,淡如清水,也已深刻人心……
他探知了连她自己亦未察觉的冀望,是深深隐在心底的梦,却不知另外一个已悄悄在自己心中萌生。
***
娘,不要走!
她亦是一震,双眸大睁,风好狂,将她由梦中吹出。
“哎呀,谢天谢地,小姐醒啦,总算醒过来了,我的心肝儿啊,你可把女乃妈给吓死啦!老天保佑、老天有眼,沈家列祖列宗显神灵,你可没事啦……”
不是那火光晕亮的山洞,也不是模糊印象的木屋,没有大狼,没有猎户,只有她的老女乃妈,坐在她绣床的边缘,对著她又哭又笑,温暖的双手又是抚模著她的脸庞,又是合十谢天拜佛。
好一会儿,晓书说不出话,这个住了十四年的房间,精致得教她陌生。
“书儿。”那人唤她,将女乃妈挤到一旁,“你觉得怎么样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刚刚才醒,脑子痛不痛?”他连番问著。
晓书抬眼瞧著,两片唇蠕动,轻轻出声,“爹,女乃妈……我怎么回来了?”
“还说、还说!”女乃妈甩动拭泪的巾帕子,声音尖锐了起来。“早告诉你别出门,别跟著探参队去什么长白山地,又冷又冻便罢,临了还遇上山贼,你啊你,做什么同那个大汉子?!他有刀啊,又凶又恶,怕不砍了你?!呜呜呜……是上天有眼,咱们平时烧了高香了,你失踪这么多日,沈家派出去寻找的人马都打算要放弃,一个当地的猎户才将你送去他们驻扎的营地,你偏生昏迷,唤也唤不醒,咬咬……还好回到京城来,由几个高明的大夫轮番诊断、针灸灌药的,终於把你救醒了……”
“女乃妈,你没事,我就安心了。”神智逐渐清明,她好似作了一场梦,旅途太长、太渺茫,记不太清楚了,而牵挂的人就在眼前……
“你安心?!女乃妈可教你吓掉老命了,若真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你的娘亲?她临终前,可是把你托给了我啊。”
“好了,书儿刚醒,别说这些。”沈德瑞轻斥。提到自己的三姨太,也是晓书的亲娘,总教他不自在,她是个好女子,如今香消玉殒,他该负些责任,是他天风流,但世间男子哪个不是如此?!三妻四妾,平常至极。
“肚子饿不饿?我命厨房煮些滋补养身的米粥过来。这几天肯定吃足苦头,瞧你,瘦得小脸只剩巴掌大。”对她娘亲下意识的愧疚,全补偿在晓书身上,不只因她经商天分让沈家财源广进。
“我去,我去吩咐厨房。要容易入口、滋养补身的,煮个鲍鱼帝王鸡丝粥、五珍鹌鹑蒸蛋、清炖八鲜鱼,然后再一道……”女乃妈撩起裙,边说边往门外去了。
“爹。”她目光调回,缓缓出声,“那个送我到营地的猎户呢?知不知他住在哪里?他说了什么没有?”她想去问他,他把黑狼怎么了?为何到头来,自己是教他所救?她与那皓皓的雪原告别得如此潦草,不知怎地,心头不踏实,隐隐一抹挂念,也不知念谁。
“是吴师傅月兑险后又领队前去搜的,他说当时大伙忙著安顿你,待要同那名汉子道谢,赏他几个银元时,就不见踪影了。有机会,咱们该要好好回报他。”
闻言,晓书不想多做说明,眼眨了眨,筋骨有些酸麻。
“爹,我昏迷多少时候了……”
沈德瑞沉吟了一会儿,“由长白山转回,算算也有十来天了。”
“十来天……”这么久!不是作了一个梦而已吗?虚虚实实!如梦中的梦中的梦。她捧著头,低低叹息,身子不由得轻颤。
货在车中。
咱只知道要找个残手的丫头,你条件梃合的,九成九就是啦!
……沈府小姐这身分值钱,要不你这半瘸不残的,还用得著这么大费周章……
“书儿,怎么了?”沈德瑞抚著女儿的脸,亦叹了口气。“瞧来是受了惊吓了,改明儿爹替你请师父收收魂、压压惊。唉,长白山地向来平静,没想到贼匪流窜到那儿去了,咱们家的探参队就只剩吴师傅逃出升天,带人重新回去时,那些尸首却教野兽咬得残破……”
晓书颤抖抖,脸上无丝毫血色,她想说,想将实情告诉爹爹,可是没凭没据,自已亦不知谁才是指使者,该如何让爹明白。
她因了咽喉头,心中挣扎著,末了却成幽幽一叹。
她由一个白雪皑皑的荒山野原走进另一个更冻、更冷、更危机四伏的荒野。而这里,没有那匹让她倚靠的美丽黑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