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沃萌垂下俊庞,淡笑应了声。
这一边,陆世平差不多是三步一回头,痴痴张望那块熏焦的木头。
不成的!不能胡思乱想!
她犹记得当日他所言——
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
木头落在他手里,他会待它很好,她没什么好担心。
深吸口气,她拍拍脸稳心,开始往角落矮柜里翻找。
丙然竹僮都将工具收在里边,除了一整套制琴之具,还有整理琴具所用的毛垫、细棉布、木油和小挑子。
她将所需的物件摆上桌案,再小心翼翼地从第一张架上搬来那张名琴。
琴名‘若涛’,她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碰上它时:心里满怀虔诚。
她将琴仔细搁在铺了毛垫的案上,用小挑子理着琴首轸池和琴尾龙龈处的赃污,她心想,清理完后还得用细棉布沾点木油,好好帮琴身“浴洗”兼“滋润”个几番,务必让整张琴回复光彩。
她做得认真忘我,直到脸容陡扬,这才不经意瞥见临窗而坐的苗三爷。
她登时一愣,因真的忘记轩室中还有他相伴。
只是这么一瞥,她眸心湛湛,一时间竟难移开目光了。
翠竹在格窗外摇晃,绿绿幽幽,飘渺洒月兑,他一身浅青盘膝而坐,怀中是那方奇木,尽避丧失目力,一双涧水澈目仍定定锁紧怀中之物。
掌中持小刨刀,他一下下削掉木头上的焦黑,刨下极薄的一层。
木头渐渐露出原材颜色,是红杉,枣红偏沉的色泽更是红杉中的极品。
如此的一幕,这般的好看……
她小心翼翼呼吸,下意识怕惊扰此时的他,心绷得有些泛疼,亦担忧他手中刨刀一个不小心要弄伤自己。
幸得自始至终,他手一直很稳,稳稳按住木头,稳稳刨削。
她见他放下刨刀,心神跟着定下,本能地吁出一口气,却见他再模起一根小篾刀,刚落定的心“腾——”地又被吊高。苗沃萌不知是否觉出什么,身姿未变,俊庞犹垂,却淡淡抛出话——
“事做完了?”
“呃……还、还没。”喉儿一紧,嗓声更沙哑。“……就做。正在做。”
她赶紧收回视线,重新将心神拉回案上的‘若涛’,取棉布沾木油、仔细打着一层薄滑。
篾刀又削又剜,木屑剥离声细微响起,她一直倾听,然后时不时以眼角余光扫去,偷觑他的举动。
渐渐,她心又定下。
因他一直沉定如岳、沉静若水,让她渐又寻回专注:心无旁骛。
翠影格窗下的长榻上,男子制琴的手微乎其微一顿,俊庞犹自轻垂,脑中却已翻过无数思绪。
她是识琴、懂琴的,且还是个中高手,要不踏进这‘九宵环佩阁’时,也不会激切到难掩紊乱气息以及发颤的嗓音。
雅室里收藏的这些琴,在双目未盲前,向来由他亲手整理,之后逼不得已才交代竹僮们去做,然,理琴、养琴的功夫不一般,两个孩子学得还不到火候,而她,这个古怪的露姊儿,他状若随意地问她能不能做,她便理所当然地应承下来,语调欣喜高扬……她竟没问他一句该如何做?从何着手?
她不刻意掩藏,亦不主动坦言,仿佛要他解一道谜题,一点一点寻到提示,然后推敲她。若向她开口要答案,他便输了。
所以留她在身边,他总会看清她的。
他不会输。
***
第6章(2)
陆世平花了整整六天,才将‘九宵环佩阁’里的十三张名琴全数“滋润”了。
配置来‘凤鸣北院’的这些天,她身份是三爷院内的贴身丫鬟,睡的地方就安排在主子内寝外的隔间。
那个小所在算得上宽敞,也留着两扇窗,但出入都得从主子的寝房进出,睡时就拉起一长溜的雕花屏扇,方便主子夜里叫唤。
然,虽说她是三爷的丫鬟,但一些贴身服侍的活儿现下仍由竹僮们分工了,她顶多帮忙整理床被、用膳时替主子布置菜色,然后在竹僮因手掌太小抓不拢苗三爷又密又长的柔发时,接过梳子替爷束发戴冠。或是竹僮没系好爷的腰带时,再换手环过爷的腰,心动明明地嗅着他身上檀香,重新帮他理过。
北院里的琐事,她这个丫鬟没理上多少,倒是天天被苗三爷拎往‘九宵环佩阁’,那里的活儿当真全落在她肩上,除了理琴、养琴,还有满满一室的琴谱需整理,遇到日阳露脸,也得乘机晒书。
换了个靠他更近的地方住下,一切都挺好,只除每日去‘松柏长青院’请安时,她这个‘贴身丫鬟’也跟着去,他苗三爷都得挨太老太爷好几颗白眼。
任凭老人家如何刁难叨念,他就那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脾气好到惹人落泪。
假的!
但假得……款,当真好看。
反正由着太老太爷斥责,他静静受过,‘松柏长青院’这边便算揭过了。
然后尚有一事教她小小心虚。
进‘凤鸣北院’的第三天夜里,她开始“夜游”。
“夜游”的目的——偷偷协助眼盲的苗三爷将奇木制成好琴。
揉了揉,将眼中迷蒙揉掉,她躺下后真睡着了,还好又自个儿醒来。
如过去几晚那样,陆世平掀被起身,蹑手蹑脚从隔间溜出。
她不敢走近内寝里侧那张大榻,朦胧间,见那半透明的垂幔后床被隆起,静谧无声……苗三爷该已睡沉。
她再往外走去,跨出内厅,经过两只小竹僮睡下的小室,隐约可闻鼾声。
她禁不住扯唇,无声笑了笑,随即晃出厅外,连灯笼也免了,就偷偷模模从北院后门溜出,在犀白月光下爬上山坡小径,往翠竹林走去。
这一带湖边上,竹林、白梅林,以及不知生在何处的木稚林,皆是苗家‘凤宝庄’的产业。她想,苗家定在外围安排护卫巡守,林子里有无守夜的人,她就不清楚,只是她这几次的“夜游”,倒也没人跳出来逮她。
愈来愈熟门熟路,夜中,纤细身影挪动,不一会儿便抵达‘九宵环佩阁’。
推门踏进,她直接走往藏琴轩,走近临窗下的长榻。
她掀开榻上的青布盖子,藉着透进格窗的幽微月光,打量苗三爷这些天刨出的琴形轮廓。槽月复的底部已刨过,龙池、凤沼、雁足的位置也已量出刻了记号,该是明日就能下刀凿出。
她张指量了量记号间的距离,确认无误。
随即平掌抚模了会儿底部,用手指感受木头细腻的纹路,略沉吟过后,她拿来刨刀贴在底部某处,又薄薄刨过几下,力求完美平整。
想想他这人在琴艺上堪称全才,鼓弹、作曲、制琴,祥祥皆通,跟师父是一祥的,但他所展现出的风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势,仿佛天生如此、天赋难夺,所以师父当年对他才会有了“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入魔障而不能醒……
低幽叹了声,她重拾心情,收拾榻上刚刨下的木薄片。
突然——
“谁在那里?”
那冷声蓦地在身后响起,陆世平脊柱陡颤,急急倒抽一口寒气。
她迅速回首,晦暗不明中一道修长黑影倚在轩室门边,听其声,辨其身形……
“三……三爷……”她困难地吐出声,赶紧理好榻面,覆好青布盖子。
“你是谁?”问得更沉。
陆世平微地一怔,人已下榻站好,道:“三爷,我是露姊儿。”
他忽而不语,仿佛想着她的话,记不得她是谁似的。
“三爷不是睡下了?都这么晚了,怎还来这儿?”甫问出,她便想冲自己大皱眉,听听她问这什么话?
爷还没质问她,她倒先质问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