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下仔细一想,适才离开北院内寝时,她站在几步外往他的睡榻看去,似未瞧见他的鞋摆在踏架上……那么,薄薄帷幔内隆起的仅是被子而已?他确实睡下了,但又起身,在她之前便走出北院?
思绪一道道,她苦笑:心想该找什么理由搪塞,一边也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嘲弄冷哼。
然,并非她预料的责难,更无嘲讽冷笑,她原以为是慵懒倚门而立的苗沃萌突然毫无预警地朝前倒下!
“三爷?”她惊呼奔近,本能地伸长双臂,幸好来得及捧住他的脑袋瓜,没教他磕得头破血流。
一碰触到他的脸,才惊觉他颊面冰凉,额面尽布冷汗。
“三爷——三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指微颤地轻拍他脸颊,她焦急地低问。
苗沃萌神识并未丧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在脸上游移、拍抚,他嗅到柔软淡香,这气味似混过木材香气,他心弦微动……
露姊儿。
他记起她了。
这一夜疼痛来势油汹,在他脑颅里摧残,他思绪几成一片空白。
“……扶我起身。”齿间涩涩挤出声音,像每个字都磨出血丝似的。
陆世平见他能说话了,急跳的心稍稳。
她连忙拉他一臂搭在肩上,顾不得什么,一手已绕去搂紧他薄秀腰身,使着劲儿帮他站起,再让他靠着自个儿身侧,缓缓走回那张长榻。
她先扶他坐下,再将青布盖子底下的木头和制琴工具全挪到桌案上,待回头,他上半身竟已歪倒、侧卧在榻上。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她月兑下他的丝质墨履,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让他躺得舒适些。
“你躺会儿,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遣人请大夫过府。”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正要离开,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
“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刺痛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肿胀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的铁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的炭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净净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饼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净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柔软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谤?”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穴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波波,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罢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
第7章(1)
“一张‘洑洄’,一张‘玉石’,一张多变,另一张……沉稳吗?”
“你是先制了弦清音正的‘玉石’,之后才有‘洑洄’问世。在我所想,‘洑洄’是主,而‘玉石’是伴。但依你所想,‘玉石’并非伴琴,‘洑洄’才是配角儿……这一对琴,随抚琴者不同,琴技高低有别,琴的主、伴地位也能跟着变,深意潜藏,原是如此。
他记起曾说的话,那时他亦是头疼欲裂,然,与人谈起琴,解开疑惑,内心愉悦轻快,肉身之痛似也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