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罢了,这事不难,况且也才五碗。
玉铎元探袖欲端起酒碗,另一只小手却快上他半分。
“我来。”石云秋低语。
他心中微突,不明白她何以几近夺取的方式抢走那些酒碗,便见她连五灌,把五碗清澈如水的白酒全喝了个底朝天。
严老大铜铃眼溜了溜,忽地仰头哈哈大笑。
“算啦、算啦!唉唉唉,你都如此护他,当真是喜爱上了,没得商量啊!你严叔叔不寻他麻烦便是,去吧!”
“后会有期。”石云秋一笑,再次抱拳,拉着尚一头雾水的玉铎元掉头便走。
这一次走得很顺利,再没谁喊“等等”,亦没谁挡住大门不让出。
紧扯着他往前走的小手莫名发烫,玉铎元不禁侧目瞧她,沉声问:“怎么了?”
“快走。”石云秋面容轻垂,低语。
不对劲!
他微愣,双目陡眯,没再多问,反倒拉着她奔向系在不远处的两匹坐骑。
确认她能自个儿翻身上马,玉铎元才跃上自己的黑驹。
“快走……”她再次催促,两腿一踢,枣红大马随即奔出。
“驾!”他马缰一甩,努力跟上。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出,纵蹄杂踏,飞跃不歇。
奔过一段又一段,飞掠过一幕接一幕,片刻过后,终于来到那片一望无际的“星宿海”湖原。
放眼望去,蓝银色的天幕与覆雪的湖原相连,他们寻找作为记号的野牦牛头角骨,分辨出东南西北。
忽地,前头引领的枣红马顿了顿四蹄,玉铎元胯下黑驹倏而超前过去,他一怔,忙扯住缰绳,蓦然回首。
“怎么——石云秋?!”疑惑欲问,哪知道枣红马背上的人儿低着头,身子晃了晃,跟着毫无预警地往旁边一歪!
“石云秋!”玉铎元气息陡窒,纵身下马,在她整个跌落前护住她的头。
方才在人家的老巢穴,他尚未嗅到酒味,此时近她身,一股浓郁得似乎永远化不开的酒气,从她的发与肤、呼息吐纳中徐徐透出。
那五碗酒有古怪?
还是她原本便不胜酒力?
无暇多想,玉铎元健臂一振,横抱起她。
“那把琴……别掉了……”
靠在他胸前的小脑袋瓜胡蹭,不太甘心地蹙眉儿,像是勉强要扯紧神智不让飞走,偏不能敌。
“琴没掉,我把它系在你的马背上了,记得吗?”
都醉成这模样了,还心念着一把老月琴吗?玉铎元不禁着恼,却厘不太清楚究竟恼些什么?
“琴要给你的……我挑得真好,是不?你喜欢弹,你弹,我就听……”
她弯着眸,笑嘻嘻,与几刻钟前面对那群大汉时的从容自持相差十万八千里,现下颊面红出两团晕的她咧着两排小白牙,跟他邀功似地笑,像个憨娃儿。
左胸震动,他抿唇按捺着,把晕晕然的她抱上枣红马背,随即翻身上去坐在她后头。
双臂穿过她两边腰侧,玉铎元抓住缰绳,任她整个人儿往后贴靠。
枣红马似是知晓事态不寻常,主子醉得没法坐稳,主子的男人只好帮她坐稳,便也没多挣扎,仅甩甩长鬃和流须尾,呼噜噜地喷气。
“玉铎元……快走……”
唇附在她红通通的耳畔,他嗓音沙嗄,带着自己也难解释的幽柔,道:“坐好了,再撑一段路,得找个隐密所在才好。”
此地太过空旷,风大水寒,不适合扎营歇息。
石云秋勉强深吸口气,墨睫略抬。
“别控制方向……让马儿跟着雪雕走,它会找到地方的……”
那头壮硕的独脚雕此时飞得甚低,他们停在此处,雪雕便在上空不住盘旋。
“好。”
模模那张烫红小脸,这举止似是有些出乎自个儿的意料之外,玉铎元内心不由得一怔。
他瞥着轻贴在姑娘红颊上的长指,眼神若有所思地黯了黯,然而,他手并未收回,反倒将她的脸好好扶靠在自己的颈窝处。
此一时分,女子的眉睫早轻而无力地敛下,柔软地偎在他怀中。
信马由缰。
玉铎元牵着黑驹,密密怀抱她,放任枣红大马疾驰,随那头独脚雪雕而去。
第七章谁慰我心弹金曲
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早上赶骡马。
阿妹骂我没良心的,要赶骡马就别讨她。
讨了她,卖骡马,老老实实待在家。
头骡摇玉尾,二骡喜鹊花。
阿妹不舍我,阿哥舍不得卖骡马。
劝也劝迟了,还是办了货、结了伙,赶着骡马走远方……
隐约,是“霸寨”的女人们哼着歌调。
她从小听到大,连阿娘都曾故意唱给阿爹听,听到最后,那样的曲音缠绕于心、融入血肉,她也爱哼着、唱着,即便她才是被“劝迟了”、“办货”又“结伙”的那一个。
有琴声从高音到低音轮揉,再慢条斯理地一音音弹拨,那样的调子与“霸寨”女人们唱的歌有些儿相像,她不由得轻哼,意识走出昏茫,双睫掀启。
她发现,自个儿躺在羊皮小帐里,这张小帐子平时收作一卷绑在马背上,方便在野外过夜时使用。
此刻,她躺着,旧毯覆身,羊皮帐的帘子没落下,脸蛋略偏便能瞧见帐外的夜幕星辰。
当然,也瞧见那男人。
男人盘坐在火堆旁,怀中抱着形如满月的乞儿琴,扣着拨片来回弹揉。
火光将他整个儿人分出明暗,琴音里,微敛的眉宇和淡抿的唇流露出近乎沧桑且孤伤的神气。他虽未合着琴念歌谣,可那模样还真是像极了饱历风霜、看尽人世冷暖的流浪人。
石云秋看着、听着,有些着迷,直到他俊容徐缓抬起,闪动火焰的眼直勾勾凝注她,琴声跟着歇落了,她才当真清醒过来。
嘴角浅浅地露暖,她眨眨尚有些迷蒙的眸子。“……就说你弹得真好,你弹,我就听……很好听的。”
静看她片刻,玉铎元放下琴,拾起枯枝拨弄火堆,低声道:“你醉得不醒人事,险些摔下马背。”
她轻唔了声,神情腼腆。“……我酒量其实极好,坏就坏在严老大那五碗‘醉千秋’。那酒来自西南域外,是严老大的珍藏,入喉滑顺,后劲雄盛,听我娘亲说过,当年我阿爹也藏了几坛子。”
“为何不让我喝?”把枯枝丢进火中。
“嗄?”她咬咬下唇。“那个啊……”
“你怕我内力不足以抵御酒气,没踏出他们的老巢穴便醉倒在地,教那一干人笑话吗?”尽避是问句,问的意味淡极了,却根本笃定得很。
“呃……”撑坐起来,拨开颊边发丝,她笑笑地打混过去,算是默认了。
酒劲已退去大半,石云秋挪坐到帐外来。
她下意识环顾周遭,见他们的羊皮帐子竟是搭在一个干涸掉的小洼地里。
洼地深度约莫半人高,积着薄雪,周围高起的土墙可挡风。这天然洼地里容下一张羊皮帐子、两个人和两匹大马,然后生起火,在这一望无际的初冬、湖原上竟也不觉如何苦寒。
“我家独脚雕真是要得,竟能寻到这好所在!平时见它心肠歹毒,既刁又傲,当真有事,它也义气得很,相挺到底呢!”她说得脸露得意之色,收回四下张量的视线,眉睫略扬,蓦地又同那双男性美目对上。
心音怦怦地加重,都震响耳朵了,她发现男人像是看她看上瘾,深究的意味如涟漪在眼潭中画开,害她又晕眩起来,身子热热的,胸房胀胀的,再这么看下去……唉,真会热得发情啊……
“你不弹琴吗?”她喉间略涩地问,有股热流在月复中柔转,想朝他坐近些,竟热着脸踌躇起来,又觉得此时才裹足不前,实在太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