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笑,坐回驾驶座旁的座位,拉拉裙襬,拍抚皱痕。
“我如果能够再珍惜一点我们之间的可能性,我当初就绝不会跟你上床。”
“你当时被下药。”
“我脑袋也被下药?以为大家都这样的事,我应该也可以这样?笑死人了,什么大家,根本只有那些搞不懂状况的人,才会这么做。我什么好的不学,居然跟人学着张开腿来谈恋爱。”
“别那样说你自己!”他狠指抵上她前额,有如枪管,切齿重唁。在枪管下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眨巴着,毫无防备或恐惧。“你不也把我当作是gig吗?”
他回瞪她,四目交锋,缓缓收回他的抵制。
对,他是,而且最近愈来愈困扰于,自己当初是否用错了交往的方式。她说的没错,他最擅长经营的感情,正是时下普遍的男女公式。她的观察力也很精准,他们之间若有长久在一起的可能性,他不会在婚前和她贸然上床。
那会害晨晨在他家无立足之地——如果他真的好好考虑过要娶她的话。可是他们就是已经先上了,他现在发觉自己似乎并非只是跟她玩玩,想认真,却得面对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这不是先上车、后补票就可以草草了结的事。
娱乐文化营造的爱情与浪漫,是包装美化过的廉价放荡,以戚官刺激消费。结果不但消费了他们的口袋,也消费了他们的脑袋。
“杨,你不会跟个gig去经营什么长远的未来。”
既然要的不过是一时欢愉,享受的当然是保鲜期。新鲜感一腻,就再换个。美其名,叫情。不是爱情本身太轻盈,而是已被践踏滥用为某种可汰旧换新的消耗品。
“就算……假设我们后来结婚了,并不代表我们婚前发生的一切就可以合理化。”她沮丧地坦然仰望他。“你觉得,你会允许别人先上过你的女儿,发现玩起来感觉还不错才结婚?”
他凝娣前方的侧颜,不悦的筋肉瞬间抽动。
“那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啊。”她几近无声地轻叹。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一脑袋烂渣的大白痴,居然还大言不惭地在Eugene面前说自己从未想要放弃杨。难堪的是,杨对她可没有这种想法:什么放弃不放弃的。
究竟还要自取其辱到几时呢?精明睿智的他,还会需要她来教他怎么谈感情吗?他根本就不屑那种死缠烂打的东西。她还想企图改变他什么?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扮演快乐情人的角色,和他见面一定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同时严守分际。可是,他厌烦于这种无聊游戏―有些事他说都不用说,她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她顽皮地、撒娇地、认真地、哀求地、胁迫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希望他能考虑跟她结婚的事,几乎是不要脸地在求他娶她了。
难道他以为她真是这种连一点尊严也没有的女人?她怎可能不爱面子呢?
现实逼得她不得不低头,走向最终的结论: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再怎么努力,这一刻终究还是会来临。
“差不多了。”柔细的嗓音太轻,几乎被她慎重将邀请卡收回封套的微响盖过,让他忘了问,她指的是今晚的约会时间,还是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许久,车里没有动静。这样凝重的沉寂,在他们之间前所未有。她万般不舍,又不得不振作起来地深深大吸一口气,彻彻底底地呼个过瘾,欢然一笑。
“杨,你有高帝嬷嬷的联络方式吗?我想找他。”
他面无表情,将自己手机里的资料传往她的手机里。制式化的动作,不置可否。她有她的想法,他也有他的。
“真奇怪,我在海外和他联络得还满勤快的,回台湾后就联络不到他人在哪了。”她穷开心地自说自话。“我想问他参加这种预展会,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造型可以变化。我是不太需要再买什么礼服了,Eugene给我的已经够用,我也没什么场合可以穿,所以想用创意把现有的素材重新混搭,需要他的意见。”
女生就是比男生麻烦:男生只要一套西装就搞定。
“你会穿什么出席?”她殷殷期望地看向敌动引擎、准备上路的铁面人。“慎重一点嘛,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我男朋友身分出席的正式场合。”
她好想让全世界看到,她的男朋友多么帅。
“啊,不要不要,你别准备自己要穿什么,我来准备。”她喜出望外地合掌瞠眼,突发奇想。“应该要让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对的!”仔细重看邀请卡,这才发觉,匠心独具。“嗯?这是什么纸?可以让我开一下灯吗?”她在行进间打亮了车内照明,仔细检视。“我好歹也收过一堆很高档的邀请卡,却没看过这种……”
拿起来透着光看,更是离奇。
“这不是机器纸,比较像是全矾的熟纸,可是——”模起来的手感又像生宣。
“怪了,难不成是楮纸?这个预展会到底是展什么东西?”
她沉溺在一个人没完没了的嘀咕里,假想着其实是两个人正在对话的游戏,掩护着他,好让他安然静默,不必费力挤出什么字句来回应。
直到送她返抵家门巷口的横向大街上,他不发一语,也没再看她一眼。她很尽职地快快乐乐演到最后,过分欣然地摇手朝漆黑反光的车窗内拜拜,转入狭窄的住宅巷弄,才全然放空。
整个人顿时只剩个壳,恍惚伫立好久,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晚上十点多,小巷两旁隐约传来的是消夜的气味,住户里在看的配音韩剧、政论口水节目声,隐约夹杂某家在口角的吵骂,以及出入家中纱门合上的碰撞响。
这是她习以为常的世界,小老百姓的平凡日子。却不是他的。她不稳地靠往家门旁的外墙上,垂头拨手机,不时吸鼻涕。和杨赴宴的衣服要尽快搞定,不然会来不及。如果要另外订作,这个月铁定透支,得另外想办法周转。总之,一定要准备得妥妥帖帖。
“喂?高帝嬷嬷!我晨晨,终于找到你了!”
雀跃的口气和她的嗓音极端矛盾,对方一听就狐疑。
“没事啦。你方便讲话吗?我?我人在台北,早就回家吃自己了。”谁还要用她这成事不足的败类?“是这样的,我下周和杨要参加一场预展会。由邀请卡来看,很可能是走东方复古路线,听说满顶级的。”
杨在那里应该会感到自在些,宾至如归。
“我想穿和他具配搭感的新款,有情侣装的感觉。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席这么公开的场合,我希望、我希望―”
突然间,泪如泉涌,来势汹汹,翻滚而下。她不知所措,惶惶颤抖。
溃堤了。
“我们、我们……”
不解的美眸傻瞪着,地面的影像犹如一片汪洋。她力持理性,因为这事一定要办妥:她只剩这一件事可以办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其它的事襞生。
“我们……”剧烈的抽措强过她的呼吸,几乎令她窒息,整个人抖得像发瘾的病患。她几次努力提气,试图平稳发音,万般竭力终究只勉强讲得出两个字。
“我们……”
句不成句。
这是最后一出还能称之为“我们”的戏,她一定要演好,每个细节都要顾到。
像新娘为自己的婚礼筹备那般,巨细靡遗,事必躬亲,因为一生只有一次,这是大事。
她要留给他最美好的印象,倾尽她所有的心思与才华,要给他最棒的句点,潇洒而优雅地结束他们之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