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家教姊姊带学生出去玩,很合理。那你呢,你的角色是什么?”
“你说呢?”
他始终语气疏离,却紧迫盯著后照镜内反映的小人儿。她没有动静,没有言语,垂著头,看不见表情。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由雀跃变为沉寂?
“那就当你是我和晓淑的护花使者啰?”她冷噱。“超没说服力,还不如乾脆说她是我们俩约会的电灯泡。”
“随你。”句子通顺就行。
“可是我跟你约会,没事为什么要带她这颗大灯泡?让她观摩人类是如何繁衍下一代?”
维祈不予回应,司机则以沉默掩饰尴尬。人一旦本性彰显,有时会粗鄙到连禽兽都自叹弗如。他只是常感厌烦,无法理解之音为何老爱在晓淑面前言行格外卑劣。她明明不是这么低俗的女人,却如此积极地自贬身价,匪夷所思。
原本该是属於两个人的夜晚,每个人心中却有著不同的版本。但是这样的布局,深深伤了晓淑的心。
他千不该万不该,竟带自己前任的女友进入这个夜晚。
前任?之音姊算前任吗?那现任是谁?范晓淑,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她凭哪一点判断她是现任的,维祈哥有承认过吗?
那些并不重要,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属於她和维祈哥的两人夜晚,为什么他要找之音姊来?
如果要拒绝她,可以用其他的方法,为什么要用之音姊把她隔在他们两人之外?如果是为了帮她圆谎,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去收拾残局。
她对维祈哥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全在自取其辱。穿上她最喜欢的小礼服有什么用?第一次学著化上淡妆又有什么用?用自己的压岁钱偷偷买了成熟的高跟鞋又有什么用?
结果就是在他和女友面前扮小丑。
车子平稳地驶向山区,只闻之音一人反常的聒噪。但他由后照镜听见了令他心头一凛的泪珠声,一滴一滴,无声落在晓淑自己的裙面上。
完了,一切都已经太迟。
车子抵达范家灯火通明的大门前,维祈下车为后座开门。晓淑一迳垂头,不曾再与他对望。哭肿的鼻子与涨红的脸,却逃不过他的眼。
他伸手正要扶她下车,却被她闪开,自己奔出车外,毫不掩饰哭声地擦过伫立院外大门的父亲,逃回家里最深最黑的隐密处,再也不要面对身后的一切。
“范伯伯——”
范爸淡然伸掌,优雅制止之音精湛的亲切演技。他神情之肃杀,令之音心惊。
“我不想听你们年轻人串供的任何理由,只要我女儿平安回来就好。”
之音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要继续演下去。
“晓淑她呃……”要命,怎么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结巴?“我想,可能是我跟维祈的事让她……”
范爸似笑非笑地冷眯俊眸,优游中气势逼人。
“去吧,计程车还在等著。”
“我们并不晓得晓淑她……”
维祈扣住之音的手臂,强制带往计程车内。对方下的逐客令已经够明显,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范伯伯,我们有空会再跟晓淑说明……”
“不需要。”
范爸虽然话是对著之音说,眼却对著维祈看,双方森然互瞪。
“你们可以不用再来了。我这扇范家大门,不欢迎你们。”
维祈再次与范爸如此凶狠互瞪,已是十年后的事。范爸也是在那一刻,才暴烈吼出他十年前极力压抑的愤恨咆哮——
“李维祈!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修理水电啰。”
他之所以十年后卷土重来,可以如此从容自在,是因为他得到了致胜的王牌——
晓淑当年遗忘在计程车内的小提包,以及她的承诺。
我要把我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你。
第八章
好好的日子,给李维祈这回国一搅和,还真的跟那个路边术士鬼扯的一样:灾星临头,噩运难挡。
“耶?晓淑,你怎么戴起眼镜来了?”办公室里邻座的同事们直到午饭时间才看清她的模样。“而且你眼皮超肿的,干嘛啦?”
“没事。”只不过昨晚不小心想起十年前的情伤,又曦哩哗啦个没完没了。“你们中午打算吃什么?”
“随便啰。”讲起午餐就教人丧气。“公司附近能吃的都吃遍了,只剩宠物店的饲料还没吃过。”
“就算有好的店我也懒得出去吃。”另一部门的同事挂在OA隔板上哀叹。“下午的会议一长串,恐怕到晚上七、八点都还开不完,我宁可趁中午眯一下也胜过吃饭。”
“那叫外送披萨吧。”晓淑没劲儿地拨打电话。“我请客。”
耶?大夥惊喜之外,不免狐疑。
“晓淑,你是怎么了?”
“对啊,今天整个人怪怪的。”没啥元气。
“该不会又是烦恼莫妮卡惹出的烂摊子吧?”
“厚——”旁的闲人愤然吼道。“那个模你卡,谁跟她一组谁倒楣。幸好老板之前做了人事调动,否则再跟她共事下去,我真的要丢辞呈!”
“她只是太年轻,”晓淑懒懒小啜凉掉的残余咖啡。“太急著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签下一堆操死程式人员的烂合约!”丧权辱国。
“晓淑,你不需要事事都替她收尾。”老鸟一面狠咬拉著长丝的香浓披萨,一面咕哝。“不然她永远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就是啊,犯不著为她的事难过。”
“谢谢关心啦。”她不好意思地推推土气的黑框大眼镜。“我其实……不是因为她的事在伤脑筋。”
“那是为什么事?”
三姑六婆们顿时眼睛亮亮、耳朵尖尖、脖子长长。
她假装正专心咀嚼著满嘴的馅料,没有空隙回应。
“该不会是……”
“因为业务部的查理王子?”
晓淑呆愣,怎么会扯上他?
“哎,你不要太在意啦。”大夥神色有异地勉强乾笑。“他那个人就是嘴贱,没人会听他讲的话啦。”
讲什么话?
“对啊,我也满讨厌那种拿刻薄当幽默的人。”率直的总机小姐也乘势过来分享热呼美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业绩冠军,是老板跟前的印地安人——大红人,品德再差我们也只能忍。”
“我也搞不懂查理王子干嘛老拿你开刀。”途经这一区的专案组头顺便插一脚,瓜分披萨。“晓淑,你是不是曾经得罪到他什么?”
啊?
她愈听愈迷糊,好像大家在讲著某个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最不爽他老爱用台语来念我的英文名字。”玛格丽特忿忿撕起第三块大饼吞噬。“他甚至当著客户的面『肉桂肉桂』地叫我,超幼稚的。”
“跟他老是『小俗小俗』地叫你,有异曲同工之妙。”哈!
晓淑暗怔,没想过自己早在不自觉中被人损到。
“可是他那个业绩的玩笑真的太低俗了,我听都不想听。”一名女工程师傲然一哼。
“你没听又怎么会知道?”旁人吐槽。
“他到处嚷嚷得那么起劲,我连掩耳朵都来不及。”能听不到吗?“如果是在美国,我早叫晓淑告那家伙性骚扰!”
“歹势,这里是台湾。”
“但是说晓淑是靠大女乃拢络客户,所以每个客户被她搞得服服帖帖,实在太过分。这分明就是性别歧视,好像只有男人的成就是凭实力,女人的成就是靠身体!”
“喂,人家晓淑已经够难过了,你还在伤口上洒盐?”
“我这是替晓淑出气!”
“哎呀,算了吧。”还不是动动嘴皮而已。谁会无聊到真的采取行动替她讨回公道?
晓淑浑然僵住,寒气由脚底直窜脑门,贯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