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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宝贝 第30页

作者:兰京

安阳听若罔闻,只专注地揪心凝睇远方的泪人儿。

她高傲地在幽暗角落望向明亮的舞台,仿佛尊贵的女武神,捍卫着她的领土,凛然不可侵犯。

但她的眼是湿的,脸是湿的。她既不惶惶失措地掩饰,也不羞愧地急急拭去,而是大大方方地任它流,毫不跟自己的软弱妥协。

乐乐。

他蹙紧了眉心,深瞅她倔强的侧面。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完完全全地进入分居状态,他住他那边,她住她那边,不相往来。必要时,她会刻意提早出门,硬是避开他的开车接送。

他后来曾慎重跟她提过,如果她这幺渴望这样的演奏机会,他可以为她安排与其它知名的艺术中心合作。结果,反而更糟,气得她痛声大骂,当场撵人。

他不明白。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个世界有够爆笑]小加咯咯咯。[有很多像黄金一样宝贵的人,却被人看做是大便。这两个虽然很像,可是价值完全不一样。我这样说虽然有点毒辣,但是我八年前跟乐乐在莫斯科时,真的亲眼看到一堆连大便都不如的人。]

[你们一起去旅游?]

[去参加柴可夫斯基大赛,不过我是代表美国出赛,乐乐则是从台湾去的,不太一样。]她神情逐渐疏冷。[乐乐就是在比赛中觉悟,她不要走这条路,从此以后过着不一样的生活。]由超级新星过回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她以前没打算当钢琴老师吗?]

[至少我没想到她会当这种的。]小加以下巴比了比场内暗暗忙碌的老师们。[乐乐以前号称天才少女,还上过报,杂志也专访过。但是有谁会记得八、九年前的钢琴奇葩?过去被捧上天的天才,时间一久,被人看得连废柴都不如。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乐乐在八年前离开大赛的背影。]

[我对音乐界不熟。]安阳淡然跟着观众们敷衍地鼓鼓掌。[顶多听过萧邦钢琴大赛。]

小加趁掌声热切之际,放声大笑。[萧邦大赛只在亚洲才会被捧得那幺高,全世界真正具分量的比赛之一,就是柴可夫斯基大赛。乐乐获得大会邀请参赛时,她老师还帮她办了好大的行前庆祝会,根本是在为老师自己造势,炫耀门下有多杰出的弟子。]

[比赛结果如何?]

[她在第二轮中弃权,退出比赛,吓倒不少人。连她那个老师都还特地跑到她家当面大骂她任性至极、忘恩负义。]

他疏离地遥望台上青涩的表演。

[老实说,会来参加这种世界大赛,无论是技术性或企图心,一定得很强。可是企图心强的音乐,再高明的技术也会让人听得很疲惫,乐乐却没有什幺企图心,她就只是很喜欢弹琴、很努力弹琴,如此而已。]

当她第一轮出赛时,指尖流泄的音色清丽如泉,手指灵巧而富有音乐表情,让耳朵疲乏的评审与观众霍然为之亮眼,纷纷翻阅手上资料,查看现在台上可人的东方女圭女圭是何许人也。

她用手指诠释音乐的灵魂,生命的层次感,纯净无瑕的音色和技巧冲破了许多参赛者[演奏机器]般的表现方式,勾动聆听者的心弦。

她是这幺这幺地喜爱音乐,连刚硬的琴键都为之倾泄出歌唱般的线条。

小加只知道乐乐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认真,但她从没想过乐乐会藉由一次比赛的磨练,跃升到如此令人诧异的境界。

就在大家热切期待本世纪新的钢琴奇才绽放万丈光芒时,她突然在第二轮比赛中场下台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场,离开莫斯科,离开腐臭的音乐竞技场。

[她有跟你说过理由吗?]

[没有,可是我佩服她的远见,走得好!]小加到现在仍然想来就不屑。[那一年评审们如何暗算死对头的参赛学生、包庇自己的爱徒,我懒得说了。但你知道那年最后第一名得主是谁吗?]

安阳淡漠等待,垂睇她的假笑。

[是YAMAHA钢琴,好玩吧。]世界级的冷笑话。[只要有YAMAHA在背后的强力支持、砸钱赞助,不管你叫什幺名字,你实力有多烂,都可以坐上冠军宝座。]

献身艺术到最高峰,结果上面堆的竟是团团腐败的大便。

[乐乐退出这个圈子,那你呢?]

[我没她那幺豁达。]她知道自己粪味浓厚。[可是我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有一些我早已失去的,她到现在都还保有。我为了我所追求的成就,付上很高的代价,她也为她的坚持付了很高的代价,承受选择这条路的另一种孤独。]

安阳敏锐地警觉着。小加毕竟是乐乐深交的知己,只有老友间透彻的心灵相通,才有办法指出交游广阔、人缘极佳的乐乐是孤独的。

他就从不曾想过。

[她身旁总是围着许多人,不是吗?]

[每个人却都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衡量她、解释她,甚至是企图扭转她。很少人去明白她的想法,去尊重她的坚持,只笼统地定义她想法老是怪怪的,或笑说她心性还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可是轻薄的灵魂,怎幺可能诠释得出生命的厚度?

[真是好笑。]小加无力地勾着嘴角。[大家一直催她劝她逼她,找一份﹃正当﹄的工作,她就好,去勉强自己当所谓的钢琴老师。当了之后,大家又嫌她收入太低,很外行地拚命建议她多收学生、多收学生,好多赚一点钱。妈的他们以为学琴是用来赚钱的吗?他们以为乐乐是一出娘胎就会弹琴吗?她以前甚至平均每天苦练近十小时,现在她虽然不再是神童,但他们凭什幺剥夺她继续练习的权利?就只会钱、钱、钱!]

[他们只是用凡人的方式去关心乐乐。]并非恶意。

[乐乐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她孤独。]

不,我不是演出者,但我也有准备就是了,随时递补。

他漠然想到她曾悠哉地如此跟人闲串。

为一个不一定会上台表演的机会做准备,需要多强壮的心志?没有相对的回馈,没有应受的尊重,她为什幺还撑得起这样艰巨的坚持?

为什幺她在这方面可以坚强到毫不妥协?为什幺她不会软弱,不会倦怠,不会崩溃?

[她不在意自己沉重的每日苦练,可能根本没有任何上台展现的机会?]

[当然。]

[那她为什幺这幺在意拍卖会上不能演奏的事?]

[因为张女士。]

安阳森然眯眼,压抑错愕。[她们彼此根本谈不上认识。]

[张女士却有很厉害的眼光,一眼就看到乐乐的价值。]小加没辙地歪嘴挑眉。[就跟你独具慧眼,一眼就挑中她做老婆是一样的道理。]

他大惊,自己怎会现在才想通这一点?!

张女士看重乐乐对音乐理念的坚持,给她一个伸展抱负的小小机会。他却因为市场运作考量,从中封杀。

他封杀的不是她的表演机会,是知音者对她的肯定。

他把她最后的尊严剥夺了不说,还火上加油地试图用酬劳弥补。

安阳骤然眺望乐乐那方,想传递他的领悟,却发现台上演奏仍在进行,她却已不在场中。

跑哪里去了?

他急着要向她说明,由场内搜寻到场外,由台前探索到台后,每个工作岗位,都不见她人影。

不可能。以她做事的态度,她不可能丢着整个发表会不顾。

安阳视线毕竟锐利,一瞟便看出在场老师们在急切传递私语。

一定出事了。

他不着痕迹地跟在匆忙赶往场外的老师们后头,小加则好奇地紧紧粘在他后头,快速由楼梯间奔往楼下隐约传来争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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