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听若罔聞,只專注地揪心凝睇遠方的淚人兒。
她高傲地在幽暗角落望向明亮的舞台,仿佛尊貴的女武神,捍衛著她的領土,凜然不可侵犯。
但她的眼是濕的,臉是濕的。她既不惶惶失措地掩飾,也不羞愧地急急拭去,而是大大方方地任它流,毫不跟自己的軟弱妥協。
樂樂。
他蹙緊了眉心,深瞅她倔強的側面。自從那一天,他們就完完全全地進入分居狀態,他住他那邊,她住她那邊,不相往來。必要時,她會刻意提早出門,硬是避開他的開車接送。
他後來曾慎重跟她提過,如果她這ど渴望這樣的演奏機會,他可以為她安排與其它知名的藝術中心合作。結果,反而更糟,氣得她痛聲大罵,當場攆人。
他不明白。啊,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這個世界有夠爆笑]小加咯咯咯。[有很多像黃金一樣寶貴的人,卻被人看做是大便。這兩個雖然很像,可是價值完全不一樣。我這樣說雖然有點毒辣,但是我八年前跟樂樂在莫斯科時,真的親眼看到一堆連大便都不如的人。]
[你們一起去旅游?]
[去參加柴可夫斯基大賽,不過我是代表美國出賽,樂樂則是從台灣去的,不太一樣。]她神情逐漸疏冷。[樂樂就是在比賽中覺悟,她不要走這條路,從此以後過著不一樣的生活。]由超級新星過回平凡老百姓的日子。
[她以前沒打算當鋼琴老師嗎?]
[至少我沒想到她會當這種的。]小加以下巴比了比場內暗暗忙碌的老師們。[樂樂以前號稱天才少女,還上過報,雜志也專訪過。但是有誰會記得八、九年前的鋼琴奇葩?過去被捧上天的天才,時間一久,被人看得連廢柴都不如。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樂樂在八年前離開大賽的背影。]
[我對音樂界不熟。]安陽淡然跟著觀眾們敷衍地鼓鼓掌。[頂多听過蕭邦鋼琴大賽。]
小加趁掌聲熱切之際,放聲大笑。[蕭邦大賽只在亞洲才會被捧得那ど高,全世界真正具分量的比賽之一,就是柴可夫斯基大賽。樂樂獲得大會邀請參賽時,她老師還幫她辦了好大的行前慶祝會,根本是在為老師自己造勢,炫耀門下有多杰出的弟子。]
[比賽結果如何?]
[她在第二輪中棄權,退出比賽,嚇倒不少人。連她那個老師都還特地跑到她家當面大罵她任性至極、忘恩負義。]
他疏離地遙望台上青澀的表演。
[老實說,會來參加這種世界大賽,無論是技術性或企圖心,一定得很強。可是企圖心強的音樂,再高明的技術也會讓人听得很疲憊,樂樂卻沒有什ど企圖心,她就只是很喜歡彈琴、很努力彈琴,如此而已。]
當她第一輪出賽時,指尖流泄的音色清麗如泉,手指靈巧而富有音樂表情,讓耳朵疲乏的評審與觀眾霍然為之亮眼,紛紛翻閱手上資料,查看現在台上可人的東方女圭女圭是何許人也。
她用手指詮釋音樂的靈魂,生命的層次感,純淨無瑕的音色和技巧沖破了許多參賽者[演奏機器]般的表現方式,勾動聆听者的心弦。
她是這ど這ど地喜愛音樂,連剛硬的琴鍵都為之傾泄出歌唱般的線條。
小加只知道樂樂很有天分,肯下苦功,又很認真,但她從沒想過樂樂會藉由一次比賽的磨練,躍升到如此令人詫異的境界。
就在大家熱切期待本世紀新的鋼琴奇才綻放萬丈光芒時,她突然在第二輪比賽中場下台鞠躬,頭也不回地離開會場,離開莫斯科,離開腐臭的音樂競技場。
[她有跟你說過理由嗎?]
[沒有,可是我佩服她的遠見,走得好!]小加到現在仍然想來就不屑。[那一年評審們如何暗算死對頭的參賽學生、包庇自己的愛徒,我懶得說了。但你知道那年最後第一名得主是誰嗎?]
安陽淡漠等待,垂睇她的假笑。
[是YAMAHA鋼琴,好玩吧。]世界級的冷笑話。[只要有YAMAHA在背後的強力支持、砸錢贊助,不管你叫什ど名字,你實力有多爛,都可以坐上冠軍寶座。]
獻身藝術到最高峰,結果上面堆的竟是團團腐敗的大便。
[樂樂退出這個圈子,那你呢?]
[我沒她那ど豁達。]她知道自己糞味濃厚。[可是我很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感覺。有一些我早已失去的,她到現在都還保有。我為了我所追求的成就,付上很高的代價,她也為她的堅持付了很高的代價,承受選擇這條路的另一種孤獨。]
安陽敏銳地警覺著。小加畢竟是樂樂深交的知己,只有老友間透徹的心靈相通,才有辦法指出交游廣闊、人緣極佳的樂樂是孤獨的。
他就從不曾想過。
[她身旁總是圍著許多人,不是嗎?]
[每個人卻都用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她、解釋她,甚至是企圖扭轉她。很少人去明白她的想法,去尊重她的堅持,只籠統地定義她想法老是怪怪的,或笑說她心性還像小孩子一樣可愛。]
可是輕薄的靈魂,怎ど可能詮釋得出生命的厚度?
[真是好笑。]小加無力地勾著嘴角。[大家一直催她勸她逼她,找一份 正當 的工作,她就好,去勉強自己當所謂的鋼琴老師。當了之後,大家又嫌她收入太低,很外行地拚命建議她多收學生、多收學生,好多賺一點錢。媽的他們以為學琴是用來賺錢的嗎?他們以為樂樂是一出娘胎就會彈琴嗎?她以前甚至平均每天苦練近十小時,現在她雖然不再是神童,但他們憑什ど剝奪她繼續練習的權利?就只會錢、錢、錢!]
[他們只是用凡人的方式去關心樂樂。]並非惡意。
[樂樂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她孤獨。]
不,我不是演出者,但我也有準備就是了,隨時遞補。
他漠然想到她曾悠哉地如此跟人閑串。
為一個不一定會上台表演的機會做準備,需要多強壯的心志?沒有相對的回饋,沒有應受的尊重,她為什ど還撐得起這樣艱巨的堅持?
為什ど她在這方面可以堅強到毫不妥協?為什ど她不會軟弱,不會倦怠,不會崩潰?
[她不在意自己沉重的每日苦練,可能根本沒有任何上台展現的機會?]
[當然。]
[那她為什ど這ど在意拍賣會上不能演奏的事?]
[因為張女士。]
安陽森然眯眼,壓抑錯愕。[她們彼此根本談不上認識。]
[張女士卻有很厲害的眼光,一眼就看到樂樂的價值。]小加沒轍地歪嘴挑眉。[就跟你獨具慧眼,一眼就挑中她做老婆是一樣的道理。]
他大驚,自己怎會現在才想通這一點?!
張女士看重樂樂對音樂理念的堅持,給她一個伸展抱負的小小機會。他卻因為市場運作考量,從中封殺。
他封殺的不是她的表演機會,是知音者對她的肯定。
他把她最後的尊嚴剝奪了不說,還火上加油地試圖用酬勞彌補。
安陽驟然眺望樂樂那方,想傳遞他的領悟,卻發現台上演奏仍在進行,她卻已不在場中。
跑哪里去了?
他急著要向她說明,由場內搜尋到場外,由台前探索到台後,每個工作崗位,都不見她人影。
不可能。以她做事的態度,她不可能丟著整個發表會不顧。
安陽視線畢竟銳利,一瞟便看出在場老師們在急切傳遞私語。
一定出事了。
他不著痕跡地跟在匆忙趕往場外的老師們後頭,小加則好奇地緊緊粘在他後頭,快速由樓梯間奔往樓下隱約傳來爭執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