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晓没答话,只改问向后头等着的当铺伙计:
“事情都办好了?”
“是。不过,有一部份书画没在帐册里,需要大公子同咱们走一趟。”伙计交代其它人将东西给搬上马车。
孙望欢瞅见其中有个男孩相当眼熟,认出他是在杭州时抢夺娘亲遗物的孩子,不禁“噫”了一声。
“是我的随从。”当日打他一下、踢他一脚,如今卖身给他。宗政晓得意洋洋。尔后,迅速地朝宗政明看一眼,先走出去后道:“那就……走吧。”
宗政明跨出步伐,稍微侧首,他对孙望欢说:
“我会回来。”
孙望欢一怔,抬起脸,只见他修长的背影。
他不是讲他去多久,也非告知何时结束,而是好象承诺般,说他会回来啊……回来她在的地方。
她凝望着他坐上马车,微微茫然了。
坐在对面的少年,刚才还一副笑脸,等到他进入马车之后,却明显地撇开目光,不理会他。
车轮发出叽喀声响,这附近皆为乡间小路,石子多,自然颠簸。入京需一个时辰,宗政明沉默正坐,睇着少年愈来愈难看发青的脸色。
真的是忍到不能再忍,宗政晓突然翻开车帘,“嗯”地一声,伸头朝外面吐了起来。
直到他吐完为止,宗政明始终冷冷地望着他。
“我、我只是早上吃太饱了而已!”没人问他,却忙得先解释,宗政晓感觉自己真是有些悲惨。“可恶,我只会在前头驾马车,就是不习惯坐后头……”用衣袖抹着嘴,咬牙嘀咕。
“不习惯,为什么还要来?”宗政明启唇问道。
“你……”宗政晓猛然胀红脸,垂眼嗫嚅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要让人难堪的?”
“什么?”太小声了,他听不清楚。
哼,闷着不说话只会憋死自己,那样太痛苦,干脆开诚布公吧。
“我说啊,哥--”
宗政明心底掠过一丝瑰异,却见少年直视他,脸上是受伤的神情。
“你讨厌我喊你哥哥吗?”半晌,宗政晓沮丧开口。“因为我扯谎,是吧?而且我把你当坏人,跟着你却是因为要监视你,你……生气了?”
“没有。”宗政明简短道。
宗政晓马上跟着气道:
“你回答得这么快,一定是骗人!”
既然不相信,为何要问?宗政明深黑的双眸瞅住他,没再出声。
自从少年唤自己作“哥哥”之后,态度完全变了,像是现在这样毫无道理的情形,每个月初一十五总会重复一次。
少年老说讨厌坐马车不想来,却又在下一回再度出现。
最令他不解的,是他们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少年却改口喊他哥哥。
义父虽然也是父,但那毕竟是义亲。少年对他的称呼,却是确确实实的,不带义字。
身上的血不同,也可以是亲人?
少年没了平常惯有的笑颜,气恼地瞪着外头飞逝的景色,宗政明脑海里却不意浮现刚刚看到的一幅画面。
那是怎么做的?缓慢地伸手,他循着回忆,模索般地抚上宗政晓的头顶。
宗政晓一愣,瞠目结舌,呆愕地转回首看着他。
只要这么做,少年又会活蹦乱跳了。宗政明如此思忖,冷着一张脸,学着刚才孙望欢的举动,抚揉宗政晓的发。
他的手势因为陌生而显得相当笨拙僵硬,用力地好象快要扭伤少年的脖子。但是,少年却不像之前,既没有哇哇乱叫,也不曾闪躲逃开。垂眸停顿良久,结果仅是涩涩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似乎掺杂一点委屈,却又更多欢喜,像是期待已久。
他好象……渐渐地能够分别那些重叠的表情。
宗政明看着少年昂高脸,咧开嘴,露出白牙对自己道:
“你做啥啊?哥哥,我今年十四了你知不知道?可不小啦。”虽然是责备的字句,又笑得好畅快开怀。
宗政明不觉收回手,凝视着他开朗的笑颜。
人,真是奇怪。
明明是一样的举动,是何原因造成两种结果?即使没有血缘,也可以冠上亲密的称谓,背负着那样的名称之后,就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那样错综复杂的情绪以及感情,他此生都不可能完全懂得。
马车驶入城中,在当铺里待一下午,辨别几册临摹本和两幅真迹书画,并叮嘱伙计在帐本上重新写下所值。事情完成后,他就要回去,见少年站在门边闷闷不乐,他不觉又举臂模了模少年的头,因为太过自然,他自己似乎也不太清楚,只是在想到什么之前,就已经这么做了。
少年这回红着脸冲他笑开了,他微微一顿。
以前,自己这双手的作用,只是带给别人无法更改的命运;而如今,同样的手,却似是可以改变完全不同的东西。
“哥哥,我还会再去找你!”
少年先前的气愤似乎莫名地到来,也同样莫名地消却了,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何事情,他不了解。只是,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少年总是很用力地喊着“哥哥”两个字。
人……果然很奇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驾着马车,回到那粗糙的石子路上。
远远地,就见孙望欢和一位大娘站在门谈。他驶近停下,两人察觉这方动静,便同时转头望着他。
孙望欢的表情讶异,一旁的大娘则是在看到他时瞪凸了眼。
“啊……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她没预料啊。
“望欢师傅……”大娘傻楞楞地张着嘴。“我……又见鬼了啊……”
“不是的、不是。”孙望欢连忙站到宗政明身前挡着。“他、他是人。虽然脸色的确是太苍白了些,不过,妳再看看清楚啊,他有脚有影的。是、是、是我的夫婿啦!”情急之下,她当着他的面月兑口而出。
夫婿?宗政明不觉睇向她,她的耳壳极红,鬓边刚好滑落一道汗水。
“大娘,今天谢谢妳了。我明儿个会到茶棚子去帮大家写信的。”快快说完,她迅速拉着宗政明跑进屋里,关门落闩,低头吐出一口长气。
他瞅住她臊红的脸庞。
“小姐……”
“那只是掩饰!”在他开口的同时,她立刻先声夺人,像是一定得说明清楚般地飞快道:“因为……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住啊。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会给人说闲话的。大娘们问了好几次,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又说要介绍对象给我,我想迟早也会被撞见,所以只好……只好……”讲到最后,她终于抬起脸。
宗政明面无表情,只是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她彷佛忽然泄了气。
“你……我……唉。”为难地笑了一下,旋即轻撩裙襬,往厅里走去。“算了,我早该猜到你没反应了,但是还是感觉很丢脸啊……”细声咕哝。
宗政明随她走入屋内,才跨过门槛,一阵味道扑鼻而来。木桌上摆有三碟简单菜肴,两副碗筷,他又是看向她。
“总不能每天都吃包子馒头啊,时常接受人家分送的菜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就请大娘教我了。”只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要像这样紧张解释。“说是教我……其实都是大娘在做,我只帮了一点点的忙。所以,不会不好吃的,你放心吧。”
她先坐下,等着他一同开始用膳。
宗政明落座在她对面,举箸后,看她同时吃将起来。
他夹起菜,也放入自己口中,咀嚼着那种滋味。
像是蜡一样。
对他而言,吃食这件事,只是因为这个不吃东西就会死掉,想要活下去就得吃,因此只要可以吃就好,无论怎么样诱人的菜肴,美味与否,他都无所谓,也几乎不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