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眸。
“入赘的时候,还要接受女方舅父训诫,勤勉工作,不得有误。”
“真的假的?”
“不信妳待会儿看就知道了。”他摇摇头,半真半假地叹息,“我看我那个学生以后可惨了,要在女方家里服一辈子劳役呢。”
“那不是很好吗?”她撇撇嘴,“偶尔也该让男人尝一下『嫁人』的滋味。”
“我就知道妳这个女权王义者会这么说。”他朝她眨眨眼。
“不行吗?”她骄傲地昂起下颔。
见她这副娇俏模样,他又笑了,眼眸闪过一丝温暖。“其实现在阿美族受到汉人影响,已经很少强迫男方入赘了,我的学生是自己选择的。”
“为什么?”
“因为女方希望他人赘,而他爱她。”
不知怎地,这平平淡淡的响应却牵动了莫语涵的心,颤着羽睫,无法收回流连在他侧面的眼光。“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入赘吗?”犹豫数秒后,她终于冲口问。
“我?”他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想了想,“我不认为现代的婚礼还有谁入赘谁家这样的观念,婚姻应该是平等的。”
什么嘛。四两拨千金的回答方式令莫语涵微微不满。“好吧,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对『男主内,女主外』的看法如何?”
“我不认为我会喜欢一直待在家里做家事、带小孩。”他微微一笑,“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不反对。”
“什么样叫做『有必要』?”
“当我爱的那个女人需要我这么做的时候。”他低声道。
她心一跳,当他若有深意地朝她望来一眼时,五颊更抑不住发烫。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看她?而她,又为什么要因为这样的言语和眼神动摇?
可恶!她咬紧牙,“我不认为你那个小女朋友会这样要求你。”
“小女朋友?”他不解。
“孙采云。”她一字一句,自齿间迸出,“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那天晚上,她还睡在他家,不是吗?
莫语涵容色一凉。想起那天,她在温家客厅等着温泉取车回来载她时,孙采云那充满防备的神态,虽然表面上笑语盈盈,可有意无意之间,总在警告她勿对温泉产生非分之想。
开玩笑!提出约会这条件的人可是他,不是她!
虽然她不否认之所以会答应这条件,有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还她颜色——她莫语涵可不会任由一个黄毛丫头无端威胁自己!
“妳以为采云是我女朋友?”他古怪地望她。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蹙眉,“她那么年轻!”
“她可不这么想。”她反驳,一颗心却莫名飞扬,“她很仰慕你、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妳误会了。”他摇头,“她只是把我当成哥哥而已,没别的意思。”
只是哥哥吗?她嘲讽地睨他。
这木头!爱上他的女人可倒霉了。想着,她心情大好,偏头望向窗外,淡淡盈漾笑意的容颜在落日余晖掩映下,格外动人。
婚宴,在月正当中时,来到了最高潮。
焰光能熊,阿美族的青年男女围着火、牵着手,热情的舞姿数人看了目不暇给,暸亮的歌声应和着鼓韵回荡在山谷之间,更轻易激动听者的血流。
心跳,加速了。捧着胸口,莫语涵惊愕地发现一颗心竟律动狂野,威胁着要迸出,而呼吸早已急促不定;在鼓声逐渐加速节奏时,她不听话的足尖也开始随之打拍子。
她想跳舞,想和那些穿著传统服饰的青年男女一般,围着温暖耀目的火光跳舞。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仰起头,微微垂敛眼睫。
虽然她一向喜欢跳舞,虽然在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她习惯偷空到舞厅释放所有闷在体内的压力,虽然她一向不介意在五光十色下,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可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跳舞?在火光月华掩映下恣意抒发自我?她从来没想过啊!
“……一起来吧。”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温泉彷佛注意到了闪现在她睑上的强烈渴望,主动拉起她的手,走向火堆。
她一震,直觉月兑口拒绝,“不!”
“为什么不?”他对她温暖地笑,“妳不觉得这样的气氛很让人热血沸腾吗?这个——”他顿了顿,拇指抚过她手臂窜起的鸡皮疙瘩,“难道不是妳想跳舞的证明?”
“我才没有!”她使劲抽回手,一则因为遭他猜中了心事,一则因为他抚过她肌肤的指触太过性感,教她脊髓一阵颤栗。
她退后一步,望着他的眼神几乎是戒慎恐惧的。
她……怕他。为什么?
来不及细想,他已再度握住她柔腕,跟着直接将她拉向人群,不容她有挣扎逃离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她已和人们手牵着手,跳起舞来。
舞姿起初是僵硬木讷的,可不过几分钟,已然奔腾狂放起来。
是的,这很简单不是吗?只是围着火光来回跳着简单的舞步,只是偶尔放开嗓子,学着哼他们好听的传统歌谣。
真的很简单。她只需放开胸怀享受这一切,无须担心跳到一半时,会有来自各方登徒子的有意骚扰;只需要全心全意,沐浴在蒙眬的月华下,与温柔跃动的火苗同欢,甚至不需要理会靠在她身畔的是何方神圣,因为从她掌心传来的那股热意已微妙地暗示——
是他。
伴着她的人是他,看着她的人是他,牵住她手的人是他。
因为是他,她无须担心任何不愉快的肢体接触;因为是他,她甚至下意识期待起某种电光石火的交流……
在鼓声逐渐缓下来的时候,男男女女忽地松开了紧紧相连的手,慢慢退离火堆。他们一面唱歌,一面踩着欢快的舞步,寻找眼中的情人。
很快地,双双对对的青年男女寻到了彼此,手拉着手,四目相凝。
他同样找到了她。
在她还弄下清怎么回事时,他已牵住她双手,将她纳入自己怀中。
她气息微微、心跳颤动,凝睇着他的眸氤氲着水雾。
另一种舞蹈开始了,由沉浸于幸福中的新郎新娘领衔,跳起属于恋人的舞步。
在环顾周遭一圈后,她莫名仓皇,颤声唤他,“温泉,我们——”
他没说话,手指轻轻拂过她耳畔,替她收拢散乱的发络。他静静望着她,那眼神,深湛而沉邃,藏着某种诉不尽的意味。
她呼吸暂停。
然后,他忽然动了,牵着她的手,带领她加入情人的舞蹈。
天边的星子,在她眼中碎成一片一片,每回两人交握的手高高扬起时,她总觉得自己抓到了其中一片。
她抓到了星星,总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星星,她感觉,它们正安静地躺在她手心里,熨贴着她掌间纵横交错的命运纹路。
她是否,也因此改变了命运?她迷蒙地想,在一声声激昂热烈的鼓声里,在一次次与他眼神交会中,失了心、落了魂。
他的眼,不是总如阳光男孩一般灿烂调皮吗?可为什么现在凝住她的,却是令她无法把持的、属于男人的温沉深邃?
他,真的长大了。
现在的他,脸上不再只是洋溢青春年少的开朗率真,那微微镌刻在眼角的细纹,悄悄染上了岁月的风霜。
现在的他,眼底下再只有来自阳光赐予的光辉灿烂,那隐隐底蕴在最深处的,是某种幽微惆怅的暗芒。
他长大了,虽然还是那么爱说爱笑,虽然脾气仍旧温煦相暖,但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年少不知愁的孩子了。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想着,莫语涵的心一阵阵、一阵阵轻轻地拉扯,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