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了一天路,她的身体真是累了,可思绪依旧梭转个没停,直到情丝足以循着来时路回到长安城、回到西门家,最后,结系在他--这场离别,是心还在、人去了,回首一片思牵情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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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阑珊,晕黄的微光对抗巨大的黑暗,在壁面烙下两道影,就小二和他,其余投宿的客倌早就进房歇息了。
“咱们还有厢房,客倌可要住下?”小二揉揉酸疼的肩,挨近了他,毕恭毕敬地摆笑问。
“不了。”
他答得简单。
这答案彻底拧歪了小二的表情。“客倌,咱们客栈虽称不上豪华,但绝对干干净净,况且,这方圆十里内已经没其他铺子了。”
“我知道。”
小二脑筋转得快。“嗳,如果是因为手头紧,那客倌大可安心啦!咱们客栈向来与人方便,只要客倌立下借据,一切都好商量。”
“谢谢。”
他淡笑回了句,直接掏出碎银放在桌上,长身一起,便大踏步地出了客栈。
“客、客倌,赶夜……赶夜路是很危……危险的……”
瞪着他如此干脆离去的背影,小二勉强挤出几个字,却是声若蚊呐。
见过千百种客棺,他没遇过这样子的客人,不是冷、不是傲。不是没礼貌,就是……就是……哎,那感觉明明很强烈,他怎地就是说不上来!?
小二瞅了瞅角落的位置,是那客倌先前坐的,灵光忽地闪过--“像影子!就像影子!”
双手一拍,啪地一声。
若非先前仅剩两人相对,只要他不作声,怕是没人会注意到他吧,他淡得如此自然,仿佛不存在,又仿佛原本就在那里,他自己即成了风景。
“是啦!就是这样,没错!”眼睛突亮,小二那张嘴笑得开阔,他终于想到如何形容那感觉了。“原来,我这粗人也有聪明的时候呐!”
风在天地间流窜,让薄冷透过外衣贴附在表肤,合该要找个温暖的软被钻进去睡场好觉的,但他不想。
他还不想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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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护卫,事情不好了!”萱儿急冲冲地敲门。“小姐……小姐不见啦……”
呼喊的声响破门而入,惊起了向来浅寐的冷青冥。
他随便披了件衣,立刻开门。
一见到冷青冥,泪水就落了下来。“我一早过去,没瞧见小姐她人,就只瞧见了这个……”萱儿将手中的信递给他。
冷青冥低首瞅了信封的署名,是给她母亲的。
看留书上的署名墨渍干透,想来是她早就写好的。这是场预谋,不是偶然、不是兴致乍来,而且--她有意将他摒除在外。
冷青冥淡淡一笑,苦的。他早说过,她是聪明人,若真有心隐瞒,连神仙也会让她蒙了眼;这件事,他确实没发现半点征兆……“冷护卫,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萱儿吸了吸哭得红红的鼻子。“小姐她一个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太久的。”冷青冥的语气轻而稳沉,却系了誓言般的重量。
是的,他不慌,因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因为他从来就明白……西门凛霜是他唯一的目标,这辈子都是。
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冷青冥策马奔驰了一夜,这会儿,心再切切,也掩不了人倦马疲的事实。
无论如何,他得暂时停下、稍作休息,为了之后能够继续向前。
这场追寻,是人还在、心去了,前景一路相思迢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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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大爷!危险呐!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不远处,突然有人窜了出来,横张着双臂大声喊停,冷青冥连忙勒马止步。
拦住他的,是个瘦小男子。
“大爷,这白虎岗上有大虫,大伙儿向来是在巳时、申时结伴过岗的。”
敝怪咧,这两天接连有“新客”闯岗,累得他必须重复说同样的事。
他比了比天,继续说:“反正巳时就快到了,大爷要不先到咱们店里,等等再和其他人一道过岗?”
冷青冥衡量状况,颔首应了。“麻烦小扮带路。”
到了旅店小二牵马去厩间喂饮,冷青冥则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粥、两个馒头。
他迅速环顾店内一周,果然有不少行旅,看来同样是等待结伴过岗的。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到后头去点个货。”汉子随意抹了抹嘴,起身道。
“大伙儿算人的时候,可别漏了我。”
“规矩,大伙儿早就知道了。你交代东、交代西的,不嫌累啊!”
刀样的媚眼一瞟,少妇转向另名汉子交代道:“嗳,盛老三,你负责点人头。”
盛老三的视线开始遍寻整间食堂,一一数算。
“喂!那个穿青衣服的,你也要过岗吗?”他粗嗓问,对象正是冷青冥。
“是,在下是要过岗。”
冷青冥眼不抬、身不动,低低应了句。
盛老三点点头。“总共二十二人,就差回生堂的那位小泵娘了。”
回生堂的那位小泵娘?字句撞入耳底,冷青冥倏地掀眼,眸光利亮。
是霜霜吗?
他知道她曾用“回生堂”的牌号做护身符,使他们平安自洛阳返回长安……是霜霜吧。他想。
终于,冷青冥松了紧绷许久的表情。
终于,他赶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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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再快点!再快点!”
挥鞭吆喝,西门凛霜心跳狂急,如果不这么催马快奔,怕是会让骤来的紧张将她吞了、噬了。
那一眼……她不会忘了那一眼带来的震撼有多惊人!
早在天濛濛初亮,她就醒觉了;由于待在房里闲得发闷,于是就自个儿到附近溜跶,却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在踅返旅店之际,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远远地,可她再确定不过--是他,冷青冥。
想也不想,她立刻跃上马背……忍着不让水气蒸腾入眼,西门凛霜咬紧了唇,尽可能伏低身子,心里满塞的,就一个字--逃!
她要逃,逃得越快越好。
就是这般慌忙,才会让她忽略了匿在暗处的一双眼睛。
一双动物的眼睛……“我四处寻过,就是不见她的人!”辜大娘面露焦躁。
巳时已至,所有人齐聚旅店外准备出发,独独等不到西门凛霜。
“咱们各有各的行程,不能等。”
盛老三跳上车座。“先走呗,小泵娘可以自个儿跟下批……”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迳自策马离开,那促亮的蹄响不仅让盛老三闭了嘴,也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全都看向飞尘扬起处。
是今早才来、始终沉默坐在角落的青衣男子。
没人识得他,更没人知道为何他如此匆忙,但此时此刻,他们全部怔愣住了,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或许是那飞驰而去的蹄声太急切,急切得令他们仿佛心头挂了铅,沉甸甸的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终于低低闷闷地开了口:“走吧,咱们得出发了。”
出发,过岗,往江南水乡。
※※※
她不能死!
在尚未替西门家留下继承人之前,在没和冷哥哥再见一面之前,她不能死!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
昏沉的呓语不断,容颊满布惨白,西门凛霜犹自在梦魔中挣扎着。
梦里,她的马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施展着家学轻功拔足狂奔,还得不时心慌回头望,因为……它在追她,一只镶了双红眼睛的白虎。
突地,双膝传来刺痛。这疼痛,是她熟悉,也是她惊恐的。
然后她感觉到了,瘫松无力慢慢自膝头散开来,蔓延整个,更一点一滴上扩到月复、腰、胸……最后她再使不出半点力,身子一软,委倒在地。尽避如此,她仍不放弃求生,旋即改以两肘撑地,勉强让自己的身子向前移动,哪怕仅仅数寸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