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冬青在省斑教书,教英文。那时学期刚开始没多久,天气相当的热,他总是,似乎是一种习惯性,穿著白衬衫灰长裤,丝毫没有陈旧气,十分有艺术家的气质。但并不阴柔。浓如剑的眉,削挺的鼻梁,很男性的。
英英将我拉到那节车厢时,他就是那个模样那副装扮。
我站在那里,忽然不能动了。手指颤抖起来。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跳得我简直无法承受。
但他根本没注意到我,更别说对我有笑容。
英英拉我过去与他攀谈,我的舌头不听使唤,脸皮僵硬,开一朵花似的笑脸都觉得困难。
沈冬青绅士的,有礼貌,对我们主动的接近攀谈,既不惊讶,眼神也没有任何的骚乱,似乎是习以为常。
不管以任何标准,俗气的、艺术角度的,沈冬青都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我无法光是以“英俊”来形容他。他的气质里还多了一些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模索不出的那什么,像黑洞一样笔直将我吸了过去,强烈到轻易抵消地表的抗力。
我就那样一头栽了进去。
完全没有名目。
勉强要说,就是受了他皮相的吸引,因为,从开始,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了解。
自始至终,除了悄悄望他,我与他很少交谈说话,更不用说约会来往倾诉心里的话。偶尔撞见我的注视,他会回我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整整两年,我就一直是那样,以那种懦弱的、沉默的姿态看著他。能记忆的,全是那老式火车嘈杂又沉默的喀咚声响。
一切的甜蜜酸涩苦艾,全是我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胡思加乱想。
没多久,英英就跟我说,沈冬青有女朋友。远远望见她。
可是我还是那样看著他。
我其实不是一个害羞的人。但何独面对沈冬青时会是那样的懦弱?我的长相,我的外表,也不是那种文静沉默婉约典雅柔顺型的,我的个性也不温柔,但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勇气对他说出我心里的话?
这是一个无解公案。至今我仍给不了答案。
英英说我是中蛊。我想或许真的是如此。
那时心里梦里全是沈冬青。白日里无法成全的,全到了梦里相会。日记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那个高挺修长的影子。那原型,一直延续到我日后的小说及生活故事里。
我也曾问过自己,徐爱潘啊,你究竟是种了什么蛊,中了什么的毒?为什么迟迟释放不了过去?
小游说我发热病。带了一辈子的病谤。
很多年后,我想了想,我也许只是对于爱情没有足够的勇气。陷在那盲人的黑里,盲乱地追寻爱情那虚无的精神性。
十七岁开始到十八岁结束的无言的凝视,并没有为一切划下句点,而一直在我心头延续,以各种方式在我内里燃烧,烧成各种酸楚苦涩的灰烬。
但很残酷的是,在我自以为纯情,为心中那苦涩的情愫哀怨生愁时,这一切对沈冬青来说,却完全不关痛痒,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后来知道了,对他来说也是没有任何意义。
我跟沈冬青两个人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思考,我们的感情,其实其实恨本连一点交集都没有。甚至,更残酷的,就是连相切也不曾有过。
事情一开始,真的,就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一厢情愿,制造一种凄美爱情的幻想。
要认清这一点,并且承认这一点,面对这个事实,是非常残忍且残酷的,并且难堪。那不只把我整个人赤果地剥光,从里到外用放大镜仔细地检视;也把我的思愿及感情毫不留情地解剖开,一刀一刀地割开那蒙了雾的膜,无情地戳个稀烂。
沈冬青根本就不喜欢我。对我从来没有感情的意愿。
他是温柔的,有礼,但也仅止于那样罢了。
英英警告过我,我们不是沈冬青欣赏意恋的型,我们缺乏他恋慕的那款婉约及柔美。我没有听进心坎里头。
那当时,在摇晃的火车厢里,能看上他一眼,我就已经很满足,没有去想奢求太多。
斑二那年旧历年前,英英老爸倒了人家的会,漏夜搬家。那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斑三一整年,我只是无言地看著他。日记里依然密密麻麻。
毕业的那一天,我终于找他说了话。
好像很多年以后那样,我找上他说了从前没说的话。
然后我就离开我们的海边小镇。离开我的太平洋。
那不算流浪,而且一点都不浪漫。大学我念了五年才毕业,而且没有把书念好。
每年日子过到底,浓浓的情愁就袭上我心头。最怕冬天那细细绵绵,总是下著微微的酸涩的雨。
那几年我断续在学校打工,收了一些情书,也有一些人追求。可是我的心凝固了,青春再盛,还是那样看它空白流过。
我试著分析自己,修的心理学课却被当得十分彻底。到底我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二十一岁那一年冬天,打工的系馆里一个学长辞职准备出国。平素我们还算友好,所以他央我帮他一些工作交接的杂务,我想也没想就点头。
灯火通明,夜也不算太黑,所以两个人独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后,非常突如的,他竟将灯光打暗,我还在笑他的恶作剧,冷不防就那么被抱住。
被钳得很紧,几乎没办法呼吸。
第一次被人那么碰触,我都可以清楚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慌。
学长是结了婚的。在我耳边娓娓低诉说他一直想那么做,已经想很久了。
他央求我不要挣扎不要抗拒,好好让他拥抱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他就会放开我。
于是,就那么一会儿,我被一个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那以后,我再也不跟任何识与不识的男人在灯火通明或黑暗的夜里独处。
不管同性或异性,我都不习惯别人以任何方式碰触到我。
好或不好,我大学到底毕了业。
我连典礼都没有参加。毕业第四天,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了。
靠稿费过不了活。一家出版社收我当编辑。就在那里头,我认识小游,更且和她一同分租了一层公寓。
但我到底没有在出版社窝太久。半年吧,我没仔细算过。反正最后,我还是把工作辞了,专心写我青涩的爱情小说。
老实说,我并不是太受欢迎的作者。我的小说里总嵌了一些教老编头痛的意识型态的东西,太多形而上的垃圾。
“别忘了你写的是爱情小说。”老编总是会这么提醒我。“情节!情节!那是最重要的!”
尽避如此,算我运气,我还是有了一小群的读者。那些人以不同的方式,与我有著相似的年少那种心情与没名目的愁。
那几年,感情写太多,我想我性格里一直有种淡淡的哀愁。
二十六岁那年年中,我父母以非常平凡庸碌的方式,照生老病死那平凡的程序,就那么摆摆手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孤儿。
我爸不是会挣钱的人。生活在社会底层,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能挣什么钱?所以,日子一直不是很好过。我妈常说,穷人是没亲戚的。所以,我一直,从来也没跟任何亲戚来往。
我有叔叔姑姑伯伯和舅舅,但我很少与他们打照面过。老实说,走在路上如果迎面来个相遇,我都没把握我是否能认出他们的长相轮廓。人家不见得势利,只是我们自己先筑了壳。
甭儿的滋味如何?喔,我只能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