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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紀事四簿 第5頁

作者︰林如是

沈冬青在省斑教書,教英文。那時學期剛開始沒多久,天氣相當的熱,他總是,似乎是一種習慣性,穿著白襯衫灰長褲,絲毫沒有陳舊氣,十分有藝術家的氣質。但並不陰柔。濃如劍的眉,削挺的鼻梁,很男性的。

英英將我拉到那節車廂時,他就是那個模樣那副裝扮。

我站在那里,忽然不能動了。手指顫抖起來。心髒控制不住地狂跳,跳得我簡直無法承受。

但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更別說對我有笑容。

英英拉我過去與他攀談,我的舌頭不听使喚,臉皮僵硬,開一朵花似的笑臉都覺得困難。

沈冬青紳士的,有禮貌,對我們主動的接近攀談,既不驚訝,眼神也沒有任何的騷亂,似乎是習以為常。

不管以任何標準,俗氣的、藝術角度的,沈冬青都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我無法光是以「英俊」來形容他。他的氣質里還多了一些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模索不出的那什麼,像黑洞一樣筆直將我吸了過去,強烈到輕易抵消地表的抗力。

我就那樣一頭栽了進去。

完全沒有名目。

勉強要說,就是受了他皮相的吸引,因為,從開始,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一點也不了解。

自始至終,除了悄悄望他,我與他很少交談說話,更不用說約會來往傾訴心里的話。偶爾撞見我的注視,他會回我一個禮貌性的微笑,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整整兩年,我就一直是那樣,以那種懦弱的、沉默的姿態看著他。能記憶的,全是那老式火車嘈雜又沉默的喀咚聲響。

一切的甜蜜酸澀苦艾,全是我自己一個人在那里胡思加亂想。

沒多久,英英就跟我說,沈冬青有女朋友。遠遠望見她。

可是我還是那樣看著他。

我其實不是一個害羞的人。但何獨面對沈冬青時會是那樣的懦弱?我的長相,我的外表,也不是那種文靜沉默婉約典雅柔順型的,我的個性也不溫柔,但為什麼?我就是沒有勇氣對他說出我心里的話?

這是一個無解公案。至今我仍給不了答案。

英英說我是中蠱。我想或許真的是如此。

那時心里夢里全是沈冬青。白日里無法成全的,全到了夢里相會。日記里密密麻麻的,全是那個高挺修長的影子。那原型,一直延續到我日後的小說及生活故事里。

我也曾問過自己,徐愛潘啊,你究竟是種了什麼蠱,中了什麼的毒?為什麼遲遲釋放不了過去?

小游說我發熱病。帶了一輩子的病謗。

很多年後,我想了想,我也許只是對于愛情沒有足夠的勇氣。陷在那盲人的黑里,盲亂地追尋愛情那虛無的精神性。

十七歲開始到十八歲結束的無言的凝視,並沒有為一切劃下句點,而一直在我心頭延續,以各種方式在我內里燃燒,燒成各種酸楚苦澀的灰燼。

但很殘酷的是,在我自以為純情,為心中那苦澀的情愫哀怨生愁時,這一切對沈冬青來說,卻完全不關痛癢,一點意義也沒有,甚至沒有任何感覺。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是後來知道了,對他來說也是沒有任何意義。

我跟沈冬青兩個人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思考,我們的感情,其實其實恨本連一點交集都沒有。甚至,更殘酷的,就是連相切也不曾有過。

事情一開始,真的,就只是我自己一個人在那里一廂情願,制造一種淒美愛情的幻想。

要認清這一點,並且承認這一點,面對這個事實,是非常殘忍且殘酷的,並且難堪。那不只把我整個人赤果地剝光,從里到外用放大鏡仔細地檢視;也把我的思願及感情毫不留情地解剖開,一刀一刀地割開那蒙了霧的膜,無情地戳個稀爛。

沈冬青根本就不喜歡我。對我從來沒有感情的意願。

他是溫柔的,有禮,但也僅止于那樣罷了。

英英警告過我,我們不是沈冬青欣賞意戀的型,我們缺乏他戀慕的那款婉約及柔美。我沒有听進心坎里頭。

那當時,在搖晃的火車廂里,能看上他一眼,我就已經很滿足,沒有去想奢求太多。

斑二那年舊歷年前,英英老爸倒了人家的會,漏夜搬家。那以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斑三一整年,我只是無言地看著他。日記里依然密密麻麻。

畢業的那一天,我終于找他說了話。

好像很多年以後那樣,我找上他說了從前沒說的話。

然後我就離開我們的海邊小鎮。離開我的太平洋。

那不算流浪,而且一點都不浪漫。大學我念了五年才畢業,而且沒有把書念好。

每年日子過到底,濃濃的情愁就襲上我心頭。最怕冬天那細細綿綿,總是下著微微的酸澀的雨。

那幾年我斷續在學校打工,收了一些情書,也有一些人追求。可是我的心凝固了,青春再盛,還是那樣看它空白流過。

我試著分析自己,修的心理學課卻被當得十分徹底。到底我還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二十一歲那一年冬天,打工的系館里一個學長辭職準備出國。平素我們還算友好,所以他央我幫他一些工作交接的雜務,我想也沒想就點頭。

燈火通明,夜也不算太黑,所以兩個人獨處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然後,非常突如的,他竟將燈光打暗,我還在笑他的惡作劇,冷不防就那麼被抱住。

被鉗得很緊,幾乎沒辦法呼吸。

第一次被人那麼踫觸,我都可以清楚听見自己聲音里的恐慌。

學長是結了婚的。在我耳邊娓娓低訴說他一直想那麼做,已經想很久了。

他央求我不要掙扎不要抗拒,好好讓他擁抱一會兒。一會兒。一會兒他就會放開我。

于是,就那麼一會兒,我被一個男人緊緊抱在懷里。

那以後,我再也不跟任何識與不識的男人在燈火通明或黑暗的夜里獨處。

不管同性或異性,我都不習慣別人以任何方式踫觸到我。

好或不好,我大學到底畢了業。

我連典禮都沒有參加。畢業第四天,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

靠稿費過不了活。一家出版社收我當編輯。就在那里頭,我認識小游,更且和她一同分租了一層公寓。

但我到底沒有在出版社窩太久。半年吧,我沒仔細算過。反正最後,我還是把工作辭了,專心寫我青澀的愛情小說。

老實說,我並不是太受歡迎的作者。我的小說里總嵌了一些教老編頭痛的意識型態的東西,太多形而上的垃圾。

「別忘了你寫的是愛情小說。」老編總是會這麼提醒我。「情節!情節!那是最重要的!」

盡避如此,算我運氣,我還是有了一小群的讀者。那些人以不同的方式,與我有著相似的年少那種心情與沒名目的愁。

那幾年,感情寫太多,我想我性格里一直有種淡淡的哀愁。

二十六歲那年年中,我父母以非常平凡庸碌的方式,照生老病死那平凡的程序,就那麼擺擺手走了。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孤兒。

我爸不是會掙錢的人。生活在社會底層,大字都不識一個的人能掙什麼錢?所以,日子一直不是很好過。我媽常說,窮人是沒親戚的。所以,我一直,從來也沒跟任何親戚來往。

我有叔叔姑姑伯伯和舅舅,但我很少與他們打照面過。老實說,走在路上如果迎面來個相遇,我都沒把握我是否能認出他們的長相輪廓。人家不見得勢利,只是我們自己先築了殼。

甭兒的滋味如何?喔,我只能說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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