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她问,任云娘讲故事比告大娘她们好听多了,该骂就骂、该贬就贬,传出去也不怕人知道,她喜欢这般干脆爽月兑,多希望望江关身边都是这种人。
“然后……然后有年夏天,海上忽有飓风来袭,刚刚才迁到渔村的望家长妻们不明海象还糊涂出海,结……”瞥见她一脸专注,任云娘自打嘴巴。“哎呀,我都忘了你才刚来两年,这些陈年旧事你该是不懂的。”
她没说其实望江关平时已为她讲述不少,只静静听着。
同样事情由任云娘讲出来会有不同心思,因为这样,她也了解望江关更多。
最早最早,望国遗民刚刚定居有无湾的时候,望家寨只有上村,不,那时该叫“主村”,以望江关现在所住的主屋为中心,村民们或是牧马或是种粟,近山地方亦辛苦开垦,从苗人那学来筑渠植茶技术,间或点缀果蔬棉麻,一切以自给营生为目的,就连婚姻,也是几家大姓长年互婚,尤其排拒异族。
后来,悲剧发生了,村里出生许多像天缺般的畸形儿,有的肢体不全、有的早夭,原本便因人口有限而发展有限的望家寨突临灭族厄运,大伙都慌了。
那时候,掌政主子是望江关的父亲,二十初头,英风飒爽,在族人心中是个天神般的英雄人物,他亲拟“望大苗小”政策,并且率先向白苗族下聘结亲,将结襟多年感情甚笃的妻子送往当时还荒芜人烟的海边地……
渐渐,望家寨里异族样貌的人口越盛。
渐渐,远离主村徒有名分的望家姑娘越多。
渐渐,主村里由苗妾孕育的长子一个个出生并由律法命令元配收养。
渐渐,海边地聚集成村……
以望江关的母亲为首,一个个要不变成背海望山的女人,就是得冒着私通罪名与邻近的西岛男人交好。
“像我娘,成婚不到三日,便清清白白被送往渔村,还来不及搞清楚婚姻是怎么回事,主村那便送来个早在成婚前便暗结珠胎的苗子,”任云娘语气不爽,忿怨已久。“所以我从来便不去问我亲爹是谁,到宁愿真是现在的爹,也不知那贼表弟的爹爹是歪了心肺还是短了肝肠,竟想出这等对策。”
她看着,脑中蓦地想起望江关谈起这件事的表情,淡淡地,似有困惑,却有更多哀伤。
“有时我站在这屋里,看着我爹娘牌位,看着这屋里该是他们新婚燕尔便未更动的摆设,”他惨笑:“我真不懂,即使那是通疏事理解决问题的好策,为何我爹可以这般不近人情地推行出来……”
纳白苗为妾,是为殷实人口;远元配离村,是为杜绝;离苗母亲儿,是为巩固长妻;粗看来高明有序的谋略,却是一桩桩凄惨悲凉的家族闇秘贯彻而成。
应得感情的就少了名分,该有名分的便求不到知心,一切由鼓动的公议作定,抗议不行。
“呵,瞧我,老跟你说这些。”任云娘忽然摇头,自顾自笑了。“你年纪还小,一定不明白我娘她们这些上一代女人幽怨什么,总之,后来繁衍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西岛来的移民也渐渐在这村寨发挥作用,长老们不再禁止族女外婚,也才有现在的南村和渔村。”
“我懂,而且人不小了,”她听着,心底应道:“下月便满十七,才不是你们见到的小表样子。”
毁容丹仍是持续丑化她外型,两年来不长个子不更新肤不长肉,天缺特地由海外寄回的美容圣品,什么珍珠粉白芷膏火山泥珠兰香,用在她身上直成左近笑柄,连带坏了不少海外商人的生意。
没留心她黯然表情,任云娘匆匆结束故事,擦摩身子站起:“走吧,这里越坐越冷,十洲他们还等着冰糖莲子当点心呢!”
仓皇跟从,任云娘人高马大,加以应酬成习,经常走快了却不自觉。
“等、等等,云表姨,”她微喘,仍不放弃:“你还没告诉我为啥后来便不恨爹爹了……”
犹自坚持,只要关于他的事情,她从不轻言放弃。
※※※
傍晚,姨甥俩闲坐院落,对着桌面纸样吱吱喳喳。
“菂菂?”望江关自从早上步入议堂后第一次走出,忽见她格外诧异。“不是说吃完午饭便要回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不自觉目光放柔,嘴角浮出笑意。
“是我留她的,”任云娘看在眼里,让了座边走边说:“小丫头点子特多,每回我要给十洲裁新衣,找她商量准没错。”
她吐舌,都是打小从梦里看来的,哪来什么点子。
“又是梦?”操着南海口音的潭十洲听着听着好玩笑了。“上回你给天缺的信里也这么说,结果让咱们找到一条新航道,天缺乐得直说你是他幸运女神。”
发窘,天缺信里写的恶心话她从不转给望江关听的,现在,潭十洲却当着众人面前讲了出来。
望江关看着她的眼神也闪烁闪烁颇怪异……
啊,真想挖个地洞,把天缺那家伙抓来活埋!
“对了,你们突然散会,是讨论完了,还是……”任云娘问道,为她解围。
“太叔公消渴症发作,暂时休息。”望江关无奈回答,和潭十洲一同叹气。
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那症状间有几分真假。
可惜了,本来会堂间已逐步凝聚共识,这下教望太公霍地打断,晚点儿重议又得起头再来。
“那我也该去监督酒饭了,”任云娘聪慧巧捷,一听便明。“晚上我让人新开两坛新酿,桌椅搬到这院落来,今夜大潮,头人们吹风望月,或许更方便包容商量,事情也就容易解决了……谈笑间用兵,这招不是表弟你的绝学吗?”她暗激,自有使力方法。
就像她早先对菂菂说的,她越明白望江关,便越敬他耐心隐忍。
一件事结了十七八个结便硬是循着十七八个解法见招拆招,断不会胡来粗鲁、直拿把剪子蛮绞,摔成遗憾。
“多谢云姊,辛苦你们了。”望江关拱手致意,目送二人离去。
她在他身后瞅着,耳边萦萦绕着任云娘下午的话……
“表弟这人,心是豆腐做的,却装在铁打的意志里,明明生来不带企图,倒也搅进这复杂莫名的望家寨,虚虚实实编派设计了一辈子。”
忽然好忌妒那些占了他全副时间与精力的懵懂村人。
硬教他与她,有家不得从容归。
※※※
头人会议数日未决,为的便是西南海新大陆是否停止探勘一案。
此乃望江关与潭十洲等人近年合作力促之事,不过事情却要从上一代说起。
自二十多年前望家本族终于接纳西岛移民,允其与族内女子通婚、正式在南村落户后,原本据内陆为国的望家便渐渐从西岛人学得造船技术,利用有无湾西侧的峦山老林,有模有样发展了一只海军,预备他日再启复国战事,望家寨可由海陆双向夹击东霖大陆,胜算多些。
但,军事武备毕竟是件劳民伤财、难以马上回收之事,加上天不时地不利,北方西极、东霖与北鹰三国鼎立、平衡微妙,望家寨左等右等苦无机会,更怕形迹太漏重蹈望江关父亲那代惨事,教东霖发现望国未灭,勾搭白苗整军而来……
历久,族人对这只年年耗费甚大却百无一用的海军渐起质疑,就连将士本身,也因只能纸上谈兵而士气低落;这是望江关十五岁主政时碰到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就此改变望家寨历史的一个关口。
“你不知道,主子那时可厉害着,年纪轻轻却力排众议,坚持留下咱们弟兄耗费无数心血才建立起来的船只和海港,还主张让兵将平时操练、遇季节风便以军舰保护西岛人出海贸易,说来算是军费自筹,却也渐渐让咱学了一身实用本领,所以现在……”风微暖,说话人爽快拍肚,话间自我解嘲:“望家寨反没有真正海士,全是买空卖空运来转去的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