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每回他在便直惹她扑簌掉泪?
“别哭了,别哭……”重复着,平常清楚明白的思路全乱了,望江关只能重复低语。
“呜……”她捶顿,却不知该拿什么理由怪他。
有无湾的静夜渐渐让他们闹完了。
他和她的黎明才正要开始。
沈郁风林晚。袅炊烟、氤氲渐渐,落霞流散。穷目已极频望断,梦里行人可返?柔缱绻、拳拳笑意?系辔惚掷匆忙入,正相凝俩俩欢颜绽。寂院静。月将满。
必山千里星河伴。路迢遥、夜深露浸,的炉微喘。飞逸疾驰声渐远,惊起栖禽莫管。念去去、归心似箭,有女盈盈空寄盼,独倚仗痴对琼蟾转。更曙色。黑眸灿。
──寄调《贺新郎》
第五章
终于,丰儿找到机会跑了。
逃离那些莫名其妙的大人、沉重艰难的功课,那种种复杂纠结的关系,那座悲情却骄傲的孤寨。
他们说,他那素未谋面的爹爹是个英雄。
他们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大哥是个将才。
他们要他接续他们的壮志未酬,他得继承爹爹的身分与大哥的名。
“主子,你在那儿?”呼喊由远而近。
来了!丰儿缩了缩,浓密大树藏起他小小身影。
“主子,出来吧,属下有愧,已自请严惩了。”说话的武师父少了一只胳臂,脸色惨白,伤处兀自滴血。
“主子受了什么委屈?跟师娘说,让文师父替你作主……”温雅俊逸正值壮年的文师父竟一夜华发,眼眶泛红,跟在身边哭着的文师娘亦血丝狰狰。
“主子饿了吧?镜鎏这儿有热腾腾的糕饼喔!”
“丰儿,别躲了,”太叔公第一次这般唤他:“以后便按时让你跟你娘见面好么,你娘惦着你,都哭晕好几回了。”
“主子,咱得听您啊!”
“主子,复国的希望全在您啊!”
“主子,咱寨里的一代血仇得靠您报啊!”
“主子,我父我夫我子全随您爹爹哥哥去了呐!”
“主子呀……”
“主啊……”
男女老少,几乎他认识的人全放下工作出来寻他。
全变了一个人,呼天抢地,像失了魂。
“不要!”丰儿心里抗拒,抱住头,瑟瑟缩着。“我只要跟娘好好过日子,我只要好好孝顺娘疼娘,其他什么都不要……”
“儿啊!”是娘!他看见娘了!被人搀了来,还有自小最疼他的居明叔叔。
可,为什么他们要绑着他,还打了他?!居明叔叔虽是外国人,可从来就好生照顾他和娘,比爹爹哥哥还亲呀!
“丰儿,说不过、咱说不过的,”娘看不见他,对着苍天踉跄身子。“你得出来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帮娘证明你是你爹的孩子,你是你狠心爹爹留在世上的最后骨肉,你是为娘这生清白的唯一希望呐!”
碰──
她摔下床。
“任家酒肆”的客房她睡不惯,梦境里净跟着丰儿遭遇哭。
呜,光想还是难过,丰儿好可怜,连他最爱的娘亲都只记得跟他要东西。
“菂菂,我进来啰!”望江关推门而入,手上一盆凉水,见她连人带被蚕蛹般坐跌地上,不觉好笑。
她没反应,恍惚看望四周。
敝了,明明记得自己是黄昏时给望江关送来换洗衣物,正巧头人会议休息用膳,她也凑热闹喝了两杯……然后……唔,头好痛,窗外怎么变作白日了?
“知道宿醉难过了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乱喝酒!”望江关笑说,见她呆滞,脸面涕泪纵横,索性扭了布巾送上。“算算时间你也该醒了,喏,自己擦擦。”
早习惯她换床便睡梦不靖,心疼归心疼,并未多问。
“你帮我擦。”她忽然伸手,望江关没有防备,整个人给拉着也靠跌床沿,与她面对面坐着。
瞧他,眉头蹙得老紧,每回来“任家酒肆”开会都这样。
而且在外人面前就摆出一副不亲不即的爹爹威严,像方才,进门还先扣问,她身上哪一处他没看过,迂腐!
“菂菂……”他知她心,格外无奈。
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同她干净,他任她,却由不得自己。
“好嘛好嘛,这寨里就属主子最大,拗不过你!”她嚷嚷,接过湿巾,摊开,却一古脑往望江关脸上张来。
“呃……”没料到她有此一着,整个愣住。
“别动,闭上眼睛歇歇,”小手轻隔方巾熨贴,“现在你的世界再大也不过这份凉意,其他别想。”
盛夏褥暑,窗外唧唧。
“你啊,真是被宠坏了。”他的声音埋在布里,含糊不清。
胸口却暖暖地,一股脑全往脸冲,对着凉巾正好。
她吐舌,想起前两天才学会的一句谚语。
叫……对了!
“作贼的喊抓贼”……
唔,可以这么用吗?算了,只要能让他暂时放松便好……
※※※
“云表姨,这酒真能帮你多赚钱吗?”
午饭过后,任云娘留她作伴,反正家中无事,她也乐得待着与望江关近些。
“我那贼表弟跟你说了啥?”任云娘斜睨她,还好不带火气。
有回她为了夫婿潭十洲跑来找望江关吵架,怪怪,她颇庆幸那时正厅还维持议堂用途,所以只有简单炕阶没有家具,告大娘还在一旁闲说风凉,嘀咕这恐怖女人还是外嫁番蛮好。
“唔,没什么啊,就说这酒特佳,而且廉价供应,教你“任家酒肆”生意越做越大,旅店、山海接驳、票号……最近连海上护镖的生意都兜了来。”她只转述望江关话里一半,而且加油添醋哄任云娘开心。
事实上,望江关说的是──“平常给你喝的是对过水的茅梨酒,性和、酸甜,尤其安神补气;这任家特制的留人醉可是云姊制来诳生意的,初喝只觉满口留香,未即两巡,待后劲上冲,就非得往“任家客栈”缴钱留宿不可!”
任云娘淡淡一笑,携了她手步出酒窖,随即更往地下深入,沁凉舒服袭来。
“贼表弟命变好了,收了你这知心女娃当家人。”说话间,任云娘打开冰窖。
“云表姨,”她不自觉甩开她手,问了许久以来便想不清的困惑:“为什么你都要叫望……呃……叫爹爹“贼表弟”啊?”
最初语言不通乱猜,还以为那是望江关的别名,后来慢慢懂了,又发现望江关和任云娘关系微妙,吵归吵,每回头人会议前总还是私下互访,和潭十洲、任疏狂四人沙盘推演,会议间便作戏讲着事先说好那套。
“和你一样,不习惯啰……”任云娘笑说,凿了一块清冰,分了一半给她。“我打小就和他不亲,甚至还有些恨他。”
“啊?!”冰块含在嘴里,酸凉的却是心。
“也或许,不该说是恨他吧,我恨的是那些让我娘郁闷半生的人。”锉锉,任云娘继续凿弄冰砖。
锵锵……锵……锵……
“你大概不知道,以前望家寨不但没有下村,就连南村,也只有一些不成组织的西岛流民,遭海难来的,船身受损严重却苦无材料修补,而且被上村那些望家长老们当作化外之人,连以燕窝、海豹皮交换日用品都要被限制再三。”
任云娘凿完需要用的冰,两人却都没有移步的打算,上头炎热,又得对着一屋子火气忒大的头人装笑卖傻,她早年是为了夫婿讨爹亲欢心这才次次作陪,近来望家寨逐步扩张海上势力,熟知远洋海域的潭十洲也因而愈显重要;四个月前,下村正式由上村分划,头人会议仅以对半比例,却碍于下村村人加外来客商全港罢市请命,这才逼着长老做出裁决,正式委派潭十洲出任下村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