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
“我铺子让知府封了,手边又没钱。”七巧见他的视线瞄向摆在桌上的绸布小包裹,忙道:“娘给我的东西约值一百两,我带这么多人,一路要吃、要住、要走,样样都要花钱,而且也要想办法安顿下来。”
“妳怎么带上这么一大帮人?”
“我爹待下人苛刻,工钱也给得吝啬,很多家丁丫鬟早就不想待了,所以爹虽然把我关在房里,但我跟看守的家仆谈了两句,他们就决定跟我逃走,顺便其它想走的也一起喊来。”
牛青石好笑地道:“那妳打算去哪里?”
“我还没决定。”七巧苦苦思索地名。“也许去北京、去四川、去福州、去武汉、还有昆明、大理、腾冲、缅甸……”
牛青石哑然失笑道:“妳想随我弟弟的南游记路线走一遍?”
七巧脸上一热,她怎么说着就扯远了!
“反正去哪儿都成,我再开个小店做营生,让大家都能好过活。”
“妳完全没计画,漫无目标,我不借。”
“你一定得借!”七巧跑到他前面,急急地道:“我跟你学着诚信做生意,我还会诳你吗?我会立字据,也许一年、两年还不成,但我一定会拚命赚钱,再托人带回苏州还你。”
“妳欠我的,都还没还清,我不可能再借,否则便成无底洞了。”
露出生意人面目了!七巧一颗心彷如直落无底洞,摔个粉碎。
没错,截至前天晚上为止,她还欠他一千一百三十二两的粮钱──虽然她可以不必帮夏家还债,但她欠他的人情,说什么也还不清了。
她低下头,忍住眼泪,扯着铜钱手炼,黯然地道:“你不借就算了,我一定得走了……”
“我回来了,妳就不能走。”牛青石站起身,用力按住她的肩头,语气却是出奇地温柔:“七巧,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又喊她名字了,七巧心脏剧跳,四周变得鸟语花香、风和日丽,她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炯亮的眸子,嘴里仍赌气地道:“你你……你还不是想趁我成亲前,跟我结清帐款,免得收不回本。”
“是的,我们之间的帐,一定得好好算一算了。”
牛青石放开她,从怀里拿出纠结成一团小球的帕子。
七巧的情绪被他搅得起起落落,一见他珍藏也似地拿出她的帕子,她立刻垂下脸蛋,只管去绞自己的指头。
“船上没事做,我就瞧着这块帕子,看到第二天,我明白了。”牛青石将帕子拿在她的胸前,好让她低垂的视线能看得清楚。
“妳打的结,我来帮妳解开。”
他捏住布面,轻易地解开最大的结,接着再一个个解开小结。
七巧痴痴看着,他的指头粗大,却总能找到结头,仔细而轻柔地拆开帕子。有的结她当初扯得死紧了,他就用指甲轻轻抠着,让紧密的结头松动,再慢慢地拆解开来。
烛火摇曳,将彼此的身影叠在一起。一个结解开了,两个结解开了,三个结解开了……所有纠结的结全解开了。
牛青石将帕子抖开,摊平在他的手掌上,再轻轻抚平上面的皱纹。
“抱歉,是我让妳打了这么多死结。”
“唔。”她眼睛酸涩,似乎有洪水要涌出。
“我为妳想得太多,总想这样做对妳好,那样做对妳好,却忘了静下心来,问问妳的想法,也问问我自己的心思。”
他到底想说什么?七巧用力捏住指头,也许,她在作梦,应该拿指头咬下去……
牛青石平静地继续说道:“每当知道妳在铺子忙着,我就很安心;妳不见了,有人看妳往河边去,我吓得拚命跑,就怕妳投河;妳走不动了,虽然妳很重,我说什么也要背妳回去;妳晕倒了,我唯一的念头只想好好保护妳,帮妳赶走虫子,不再让妳害怕,结果我的左手用力过度,差点扭到,要是两手都不能动了,还不知道喊谁喂我吃饭……”
痛啊!七巧愣愣地瞧着咬出齿痕的右手食指,心头一绞,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牛青石心慌地握住她的手。
“痛死了啦!”她泪水掉了又掉,真的是洪水爆发,溃堤了。
“没事怎么去咬指头?肚子饿有点心吃,我唤他们端汤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她泪珠儿一颗颗掉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你的笑话好难听,一点都不好笑,呜……”
“我不是说笑话,我是说真心话。”
她抿紧唇瓣,低头看着他结结实实包覆她双手的大手掌。
“我猜,妳早就不想嫁读书人了,妳想嫁商人,是不是?”
“呜,你胡说!”
“我牛青石对天起誓,今生誓娶夏家大女儿七巧为妻,如有违誓言,愿遭天打雷劈……”
“不成!”她用力跺脚,猛地抬头看他那张沉稳的脸孔,泪眼婆娑地道:“你被雷劈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那么,我拜托妳,不要害我违背誓言。”
呜,中计了!七巧一颗心既甜蜜又气恼,不知道他这么搞怪。
“你、你、你应该发另一个誓,发誓永不娶妾。”
“我不发这种誓,因为我本来就不会娶妾。”
“我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过几年,你就变心了。”
“七巧,相信我。”他笑容温煦,柔柔地拂开她的发丝。“能专心疼爱妳、照顾妳,再与妳相伴,四处游山玩水,这是我天大的福气;再说,我有自知之明,妳将会是一个十分凶悍的老婆,我应付妳都来不及了,哪敢再自讨苦吃?”
“呜,你!”七巧有一种预感,将来会被欺负得很惨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于是她更气恼地道:“我那天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妳问得突然,我以为妳又来闹着玩的,加上我还模不清自己的想法,既想帮妳找个好人家嫁了,心底却又有一条绳子拉着我,不让我去做这等违背心意的事,直到我在船上想通了,说什么也要立刻赶回来。”
“你不是要去四川做生意吗?”
“没有任何生意比妳来得更重要了。”
他的话句句触动她的心,七巧只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块小馒头,被他捏来揉去,最后一口将她给吞了。
呜,他一定是吃错药、转性了,这才讲话颠三倒四,忘了板脸孔,也忘了出门赚钱,半路就折回来,跟她一起闹着玩了。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真性情的牛青石呀。
“哇呜!”她干脆放声大哭,也不管外头是否听到了。
“唉!”牛青石轻声怜叹,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
纵横商场多年,他目光锐利,见到好谷物便收,出价快速果决,买卖进出自有一套方法,为自己挣得江南大粮商的一席之地;他却没想到,要清楚明白自己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迂回曲折。幸亏老天保佑,实时唤醒他这只大笨牛,他若再晚一步回来,恐怕就失去她了。
他冒出冷汗,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用力吸闻她的软香。
“七巧,一直以来,我总希望妳能嫁个好人家,我现在告诉妳,我就是那个好人家。”
“呜呜,你好坏,就爱捉弄我,还摆那个什么冷脸孔,你大老板很了不起吗!”她埋在他怀里痛哭。
“大老板没什么了不起,回家也得听老婆的话。”
“呜,你以后再捉弄我,我罚你跪算盘……”
“好、好,妳说什么都好。”他心疼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瞧着她。“妳哭了一天了,是不?眼睛又红又肿的。”
那近在咫尺的凝视让七巧停止了呼吸,他的眸光好炽热,手掌好温热,动作好温柔,令她情不自禁地迎上他逐渐俯下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