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大娘需要多少米?”牛青石没有二话,又望着七巧道:“赊的是粮行的帐,跟妳无关。”
七巧早知牛青石会这么回答,也就朝他一笑,以表谢意。
“大姐,牛老板问妳要多少米呢,妳家里有几口人?”
“四个孩子,公婆,夫……”妇人一直低着头,似乎就快哭了。
“八口人。”牛青石立刻向里头的伙计吩咐道:“秤三斗白米出来,记在我的帐下。”
一听到三斗白米,妇人滚下眼泪。“姑娘,谢谢妳。”
七巧握着她枯瘦的手掌,安慰道:“要谢就谢谢牛老板,妳要不要先坐下来休息?妳手模着冰冷,肚子很饿了吧?我去帮妳买两块饼。”
“我喊伙计去买。”牛青石又准备喊人。
“不了,不要麻烦……”妇人慌忙抬头,急促地阻止。
“莲心?!”
七巧正要好声劝说,突然被牛青石的叫唤给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激动情绪;而妇人被他一叫,立刻泪如雨下,低头不断啜泣,无言地承认这个名字。
莲心?好熟的名字,熟到立刻从七巧的记忆中翻寻了出来。
她这辈子到开店以前,认识的、听过的人大多只限于夏府的亲戚和家人,所见的外人并不多,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也是在这样的正午大日头下,云岩禅寺外,曾经有一个大哥哥,被莲心大姐姐的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骂到他魂儿都丢了,她年纪小不懂安慰也就算了,竟还撞翻他的担子,给他添惹了老大的麻烦。
采苹告诉过她,大哥有一个很重要的恩人,若不是此人赠金,就不会有今天的牛老板;她好奇地问那恩人是谁,采苹却说大哥也不知道。
那时候,她赔给大哥哥一个大元宝……牛青石和大哥哥黝黑的脸孔相叠在一起……他就是那位大哥哥?!这位大姐就是他的未婚妻莲心?!
剎那间,一切事情都明白了!她总是想不透,牛青石为何愿意一把火将二千两借据给烧了,这不是他的豪气,而是他要报恩!
她相信,牛青石绝对是认识她的,不然天下哪有一个傻瓜肯用二千两欠债当聘金,而她不想嫁他,他干脆全部不要了,接着还帮她开店……
原来,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报恩啊!
她心底顿时空了一大片,有着无边无际的空虚感。
“莲心,真的是妳。”牛青石只注目在那妇人脸上。
“我──”莲心泪流满面。
“妳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呢?牛青石无法再问下去,又问道:“妳的丈夫,许少爷呢?”
“我……呜……”莲心哭得更伤心。
牛青石双眉深锁,沉声道:“进来粮行坐一下,妳有什么困难再慢慢跟我说,我叫采苹陪妳。”他随即望向七巧。“七姑娘,不好意思,麻烦妳去喊采苹过来。”
七巧闷闷地走回铺子。她不介意牛青石要她跑腿喊采苹,她只是觉得,他似乎将她当成了外人,为什么她就不能陪莲心姐姐说事情呢?
唉,本来就是外人了,他和她的干系就只在一个“恩”字罢了。
报恩?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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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深宅大院显得格外宁静,偶有几声虫鸣,撩动深闺里的女儿心思。
七巧坐在灯下,手捻绣针,专注地绣着一张百子被。
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可爱女圭女圭,象征多子多孙多福气,这是巡抚夫人特地为她女儿订制的嫁妆。虽然这项绣工费时又费力,但为了拿到一百两的工钱,七巧说什么也要努力完成。
针线穿梭,鲜艳美丽的图样逐渐成形。她自忖着,开店半年来,姑娘们口耳相传,她的小铺子生意日渐兴隆,如此日积月累,聚沙成塔,就算一年半还不成债,五、六年总该成了吧。
“妹妹,妳睡了吗?”门外传来夏仲秋的声音。
七巧忐忑不安地放下刺绣活儿,就怕他又要来劝她关店,但她仍走去开了门,问道:“大哥,这么晚了有事?”
“我有事问妳。”夏仲秋基于礼教,绝不踏进妹妹的闺房,就站在门口说话,语气显得有些兴奋。“妳是不是赚钱了?”
“赚钱?”七巧如实说道:“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利润,可那是要拿来还牛老板的。”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赚上一大笔钱还他,妳给我一百两银子。”
“真的?”七巧惊喜不已,但立刻问道:“一百两银子做什么?”
“周三公子有一笔大买卖,万事起头难,需要我们的银子帮忙。”
“出资?”七巧也是这两天才明白出资的意义和应得的代价。
“我不管什么出资入资,反正他说这笔买卖保证赚钱,到时不只连本带利还给我们,还会按月派上一笔可观的红利。”
“保证赚钱?该不会拿去放高利贷吧?”
“嗟!”夏仲秋脸色一正,斥道:“周家是何等大户人家,六个儿子个个读圣贤书,他们怎会去做这种缺德事,妹妹不要乱说。”
“万一他赔钱了怎么办?”七巧还是不放心一下子拿出一百两。
“不会的,周三公子很有信心。再说,凭他们周家的头脸,谁敢不卖他们面子?”
“他到底要做什么营生?”
“就是赚钱的营生啊!”夏仲秋被问急了,急道:“妹妹,我成日念书准备考秀才,结交的也是文人朋友,哪会去管人家的生意经。最重要的是赶快还钱,还妳自由之身,这才好嫁给周三公子。”
“什么……”七巧煞时脸红了。“我本来就是自由身……”
“妹妹,周三公子那天见到妳,心里很喜欢,他说,如果爹愿意将聘金降到六百两,他就会央媒人再上门说亲,我过两天再探爹的口气。”
“六百两?!”
七巧又气又羞,气的不是她的聘金行情一路下滑,而是大哥就这样轻易和别人谈她的婚事;羞的却是,原来还是有读书人愿意娶她的。
忆及周三公子的翩翩文采,她一颗芳心不由得怦怦乱跳。
“我听周三公子解释过生意之道了。”夏仲秋振振有辞地道:“所以我也不再反对妳开店赚钱,可大哥心疼妳,妳一定要答应大哥,只要周三公子上门提亲,妳就将店关了,准备嫁人。”
“那也得等到还清欠款再说。”
七巧并不立刻答应关店。送走大哥之后,不安的感觉缓缓袭来,取代了论及婚嫁的羞涩心情;她锁好房门,拿出放在床头的雕漆小木盒。
这几天牛青石不在,所有的收入都放在她这里,加上巡抚夫人给的五十两订金,她手头有着一百八十几两的现银。
如果大哥说的周三公子那笔生意那么好,那她愿意全数拿出,以求拿回更多的分红,这才能尽早还掉欠债。
牛青石要报恩,她也会报恩,销掉二千两欠款不是一件小恩情,她更不能让他继续“吃亏”下去,所以必须一分一厘算清楚,等将所有的钱还完了,她也就不欠他了。
为何他和她的关系就只是“钱”而已?难道没有其它了吗?
她将沉甸甸的荷包放回木盒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想掩起盒盖,她心念一动,拉开小盒里的小屉,拿出一枚铜钱。
大哥哥说,这是神仙钱,只要模一模,神仙就会保佑小泵娘。
没想到这枚铜钱一珍藏就是十年余,她将铜钱放在手掌里,静静地翻看、摩挲、把弄,瞧着瞧着,思绪回到了那个亮丽的夏日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