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自己不识字,也怪自己年轻识浅,太容易相信别人;早知道他应该去找安居乐,请他去问周府的帐房先生,查看那张契约是否妥当。
一切都太迟了。
他懊悔莫及,忍住寒风吹袭,吃力地拉起板车,避开众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只想尽速离开这间杀人不流血的粮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全身冻得发僵,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外城河边。
河水滚动,枯叶飘零,杂草焦黄,天空笼罩厚厚的乌云,景象荒凉至极。
他长叹一声,将一袋袋麦子搬到地面,从怀里拿出打火石,引燃一把枯草,再放到这堆发霉的麦子上,很快就烧起熊熊大火。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晴,他以衣袖抹去眼眶泪水,拿起原先用来铲麦子的铁铲,用力插下泥地,开始挖坑。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从粮行一路跟他走来外城河。
“风萧萧,泪茫茫,一把麦子烧去了;人情冷,世事凉,小扮痛心掘坟坑──不对啊,小扮为什么要掘坟坑?”
陈万利捋着胡子,吟了几句诗,歪头不解地瞧着牛青石。
“老爷,您就别站在下风处,小心沾了一身的灰。”他的忠心管家陈发将他拉开几步,免得被火星子烫伤。
“我说小扮莫不是想不开,打算引火自焚?”陈万利一惊,也没空吟诗了,忙唤道:“喂,我说这位牛小扮,天干物燥的,你烧这堆火作啥?”
“坏掉的麦子,烧了。”牛青石卖力挖坑,额上已冒出汗水。
“你全部烧光,也没证据告那个黑心肠的何老板了。”
“自古以来,没有穷人打赢的官司。”牛青石仍奋力掘起泥土,神情既愤慨又无奈。
“说的也是。”陈万利心有所感,看来这位年轻人是深刻体认世情了。
可不知道这会让他愤世嫉俗、一蹶不振呢?还是转了个性,学会变通?或是有样学样,大家一起当奸商?他决定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其实啊,小扮的麦子要是磨成了面粉,任谁也看不出发霉,即使有米虫,也被磨成了粉身碎骨……”
“不成!”牛青石停下动作,望向这位弥勒佛也似的大老爷,神色严肃地道:“磨坊老板也这样劝我,他说很多人都如此做,但我做生意就是要诚信,卖出去的东西一定是实在的,不能欺骗人。”
“小扮没做过生意吧?”
“我做过卖货郎。有人说我卖的是劣等货,可我就算是便宜的绣线,也是走了好几户店家,比价格、比成色,这才挑出最好的货色来叫卖。”
“只是蝇头小利的生意,何必这么辛苦呢?”
“蝇头小利也不能欺骗客户。绞绣线的丝绵不足,绣线容易断裂,客人下次就不会再买我的绣线;同样的道理,我若卖出发霉麦子磨的面粉,客人吃了拉肚子,我也没脸再去面对他们。”
“不过,何老板那张脸还是红光满面,活得很好啊。”
“我是吃了亏,但他继续偷鸡模狗的话,迟早有报应。”
牛青石皱起一对浓眉,灼灼目光变得黯然,仍低下头去掘土。
十两银子已让火焰吞噬,就算何老板终有报应,他又要如何捱过这个冬天?
“小扮,回去做卖货郎吗?”陈万利又问。
牛青石将一堆灰烬拨进土坑,摇摇头。“天气冷了,大家不太出门,也许……”也许找个大户人家卖身当长工,赚取碧定收入吧。
“所以天气冷了,你升火取暖?”
牛青石持续地拨扫灰烬。“不是。这麦子不好,不能随便乱丢,否则有人捡走,昧着良心卖掉或磨粉,又有更多人要吃亏。”
“小扮想得周到,很好。”陈万利赞叹一声。“小小年纪,难得仁厚呀。”
“小兄弟真是好人。”陈发见机行事,又是帮老爷洒银子的时候了,他掏了腰包。“这里有几锭碎银,你拿去贴补部分损失。”
“我不是乞丐,我不拿你的钱。”
牛青石抹去额头汗水,将最后一坨灰烬拨入坑里,望着逐渐熄灭的火花,他想到了那个炎炎夏日正午,想到了七巧小泵娘摊着大元宝的粉女敕小手掌,也想到了她那张娇憨可爱的笑脸。
他用力摇头,再铲下泥土,掩埋灰烬。
“阿发,收起来。”陈万利摆手示意,走到半青石身边,颇感兴味地拍拍他的背部。“瞧小扮人穷志不穷,脚踏实地,心地好,肯努力,有见识,有骨气……唉!这身子骨是单薄些,你叫牛青石?几岁了?”
“我十六岁。”牛青石没空理会这位笑咪咪的奇怪大爷,专心用铁铲拍平填实的土坑。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爹,弟弟,小妹。”
“如果我没猜错……”陈万利得意地捋胡子,他是见多识广,一猜便知啊。“你家弟弟一定很会念书,你赚钱供弟弟读书?”
“嗯。”牛青石又用脚踏了踏地面。
陈发心知肚明,老爷的大善人心肠又在蠢蠢欲动了。十一年前捡回一个哭墓女圭女圭回家念书,如今又想捡个现成的聪明孩童帮陈家挣功名?
“老爷啊,我们陈家今年已经出一个秀才了。”
“我不打他家弟弟的主意,我要的是他。”陈万利指向牛青石。
牛青石不明所以,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破旧的衣裳,不知道这位大老爷要他的什么东西。
陈发又道:“老爷,咱陈家上上下下精明能干,连仆役丫鬟也像泥鳅一样滑溜,不缺人手帮忙做生意啊。”
“是不缺,但我们可以为苏州城养出一个做生意的人才。”
“可老爷刚刚才说,苏州奸商太多,不打算在这儿设货行了。”
“我不设,他可以设啊!”陈万利越说越开心,心底正在酝酿一个宏伟的大计画。“牛青石,有兴趣跟我学做生意吗?”
“我不认识你。”牛青石谨慎地道。
陈发赶紧帮老爷打知名度。“你去问你熟识的店家,看他们是否听过绍兴大盐商、大善人陈万利陈老爷,就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了。”
陈万利又笑咪咪地道:“我在扬州有一间货栈,各式货物南来北往,四通八达,让你看上两年,保证学得其中精髓。对了,你识字吗?”
“不识。”
“唉!那得再加上一年了。就三年的时间,你跟我上北京,下广州,四处见见世面,增广见闻。”陈万利兴奋极了,双眼发光,恨不得立刻拐走这只大牛,好好教他经商的本领。
“我不能离开我爹和弟妹。”牛青石如听梦话,不置可否地摇头。
“我给你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这段期间你待扬州,吃我的,住我的,我不会再给你薪饷。三年后,我借你一百两银子,你去发展自己的生意;再过一年,你要还我二百两。”
牛青石听得胡涂,觉得很不可思议。借一百两得还两百两,实在是狮子大开口,但三年一百两的安家费他可听得清清楚楚。
陈发察言观色,他的任务就是及时提醒老爷做事不可太过莽撞。
“唉!老爷,你吓到牛兄弟了,这么重大的决定,哪是你唬弄个两句,他就会乖乖跟我们走。”
“是了!”陈万利击掌笑道:“牛青石,我三天后离开苏州,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住迎宾客栈天字第一号房,想通了就来找我。”
陈发猛点头,笑得眼睛瞇成一条线。“我家老爷从来不收徒弟,牛兄弟,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喔。”
牛青石握住铁铲,望着两个弥勒佛也似的人物离去,脑袋还是一团混乱,犹不知自己到底遇见了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