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呼地吹,吹开了乌云,吹皱了河水,波光潋滟,倒映出一片晴空。
第二章
十年后,乾隆二十二年。
秋高气爽,清风拂过一畦盛开的菊花,吹进夏府大宅,将淡淡花香飘送进大厅,为豪门宅院添上些许清雅气息。
大老爷夏公明却是浑身冒汗,拿眼猛瞪不中用的笨管家,再猛喝一口冷茶,却呛得喉头发凉,忙用衣袖抹了一把湿胡子,紧张地望向贵客。
坐在他下首的男子身穿简单的灰棉袍,脚上是寻常的黑布鞋,气定神闲地放下杯盅,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也望了过来。
“夏老爷,今天牛某三度拜访,贵府积欠两年的米粮钱也该还了,否则您签下的抵约合同,在下就要请官府监督,履行田地转移了。”
夏公明很不情愿地再看一遍手中的契约,一式两份,他和牛老板手中各持一份,上头都有他的亲笔签押和用印。订约时间是一年三个月前,那时夏府已拖欠一年的米钱,没有粮行愿意再赊米给人口众多的夏宅,唯独牛记粮行要他签下一百亩田地的抵押契约,继续供给所需的米粮;唯一年到期无法清偿的话,就得无条件将夏府田地过到牛老板的名下。
那是祖产啊!夏公明心痛不已。他靠着收租还可以供宅子的花用,如今割掉一百亩,这叫他如何再为爱妾买珍贵的首饰呢。
牛青石见他不说话,又道:“牛某明白夏老爷的难处,所以三度展延还钱的期限,如今又过三个月,已是无可再延了。”
他语气坚定而温和,将契约折好放进怀里,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
这是上好的红木如意纹座椅。放眼望去,厅堂大柱挂着五彩绣凤妆缎幔子,靠墙的一张花梨木镶大理石桌上,放置一座牙雕山水插屏,两旁则立着景德镇的青花云龙纹天球瓶,而夏老爷一身绸缎,指头套上和阗青白玉扳指,脚边还摆放一个螺钿剔红圆肚痰盂。若是寻常债主见了,早就逼得夏家变卖家产还钱了。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他的恩人来自夏府,他知恩图报。
然而在商言商,宽限两年已经是极限,他年底前一定得清掉这笔烂帐。
“牛老板,这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夏公明抹了一头汗水。
“总共是二千一百二十七两,去掉零头,夏老爷给我二千两的银票即可。否则牛某就要您的田地了。”
“二千两?!”夏公明几欲晕眩,他一百亩良田都不止二千两了,可他偏偏拿不出二千两现银啊!
满腔郁恼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指向瑟缩一旁的戴管家,大骂道:“都是你这个蠢蛋!不知量入为出,我夏家就败在你这个胡涂管家手上了!”
“老爷叫我花用,我就花了,小的是听命于老爷啊。”
“还说!客人来了,端杯清水就是待客之道,上好茶叶是留着自己喝的!还有,上回周三公子带一堆人来,你又是碧螺春,又是甜糕、乳酪酥,你当家里是开茶馆吗!”
戴管家无辜得快哭出来了。“周三公子是来谈大小姐的婚事,小的当他是未来姑爷,不敢怠慢,怎知老爷和他们谈不拢,一桩姻缘就吹了。”
“拿不出一千二百两,就别想娶夏家的女儿!”夏公明气呼呼地吹胡子瞪眼睛,突然又扼腕不已,垂头丧气地道:“唉!如果我答应他们提的一千两,至少我就可以偿还一半的米钱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一双老眼放出光芒,望向一表人才的牛青石。
“牛老板,您……尚未订亲吧?”夏公明涎着笑脸问道。
牛青石静静地喝下一口茶。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圆女敕可爱的小脸,耳畔也似乎听到她娇甜地喊一声大哥哥,更记得她那怎么擦也擦不完的泪水。
在他心目中,她一直只是个小泵娘,如今却也到了出阁的年纪?
听说,由于夏老爷索求高额聘金,又不愿送出体面的嫁妆,以致求亲人家纷纷打退堂鼓,让她仍待字闺中,空自蹉跎如花岁月。
蓦然心头一跳,他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震惊、也最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也不过大她八岁,若其它世家公子无缘娶她,他何尝不能接续十年前就结下的缘分呢?
“贵府的大小姐,今年十八岁,名字叫七巧?”他很镇定地问道。
“是啊……咦!你怎么知道?”夏公明讶异极了,女子闺名向来不为外人知,是哪个下人传了出去?但他没空理会这件事了,忙热烈地道:“不是我夸口,我家大闺女模样端正,文静乖巧,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绣工……”
“聘金二千两。”
“什么?”
“夏老爷,你所欠下的二千两粮钱,就当作牛某娶妻的聘金,成亲之日,小婿迎亲拜见岳父之时,当场撕毁这张契约。”牛青石拿出怀里的纸扬了扬。
“啊?!”
夏公明目瞪口呆,犹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跤坐倒在他的太师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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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深闺里,一个荳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认真地写字。
她脸蛋白净秀丽,神情专注,两汪水灵灵的眼眸仔细瞧向碑文拓印,女敕葱也似的指头握住笔,再照着字帖上的笔划一一临摹下来。
微风吹过,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纸上,她停下了笔,痴痴盯住白纸黑字上这一小块跃动的绿意。
她微乎其微地轻叹了一口气。
临来临去都是临别人的笔法,过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大家闺秀生活,即使将来出嫁,不过是从这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她这辈子似乎就这么注定当一个安分贤淑的小姐、夫人了。
或许,她还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给一个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两人一起过着像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般的神仙生活,读书赋诗,赏玩文物,抚琴吟曲,夫唱妇随……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大少爷和老爷吵起来了!”
夏七巧放下毛笔,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坏了。“老爷要把小姐许配给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人,听说是卖米的,还长得像一头野牛,大少爷很生气……”
“什么?!”七巧有如五雷轰顶。
她提起裙子,心情紧绷,快步跑向大厅。娘从来不许她在屋子里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厅拋头露面,但事关终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还没走进厅门,就听到夏仲秋义正辞严地大声说话。
“爹!不能让妹妹嫁给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声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树皮?!就是那个苏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举人还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间苏州最大的牛记粮行,还有一栋大货栈,他赚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银子,谁还管他爹呀。”
“他是这几年才崛起的暴发户,妹妹不能嫁给这么粗鄙不文的人!”
“你听到他讲话粗鄙吗?他想高攀夏家,总得学点斯文。”
“我不用听他说话,光看他那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模样,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摇大摆,不行吗?换作是你,你又拿什么本事去摆架子?”
“他再怎么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没有读过书的伧俗气息!”
“人富了就有贵气,他不必穿新衣,照样体面。如此佳婿,我可是为了女儿着想,这才同意这门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