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远始终都没有把手收回来。
窑场筑在城郊,四周青山环绕,树木蓊郁,一旁还有清澈的溪水流过,汇集到山脚下,冲后喊一泓清澈的湖水,水质清澈,当阳光洒落湖面,湖水碧绿得像翡翠。
定遥城得天独厚,郊区出产黏土,又有丰富林木可作燃料,先天上就具备建立窑厂的良好条件。再加上大运河开通后,南方航运畅旺,不但开拓了广大的市场,更降低了运费。
陶瓷最重要的四项条件:黏土、燃料、河流和市场,这里全都齐备了。
守卫森严的窑场,难得大开门户,负责管事的几个人守在门口,准备恭迎贵客。
每回开窑,少主都会亲自到场,监看新一批的瓷器,这已经是惯例,众人早就习以为常。但是今儿个可不同,府里有人赶来通风报信,说是少主这回不是独自前来,身旁还带着一个姑娘。
哇,可是件大消息呐!
每个人都知道杜丽儿毁婚,在成亲前夕,趁着火灾时开溜,跟着情郎私奔去了。南宫远先是救错人,后又娶错妻子的丑闻,一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鳖异的是,南宫家非但没有“退货”,把那女人轰出门去,反倒把她当成了宝贝。不但尹燕放话,婚事绝不作废,南宫远甚至一反常态,破例领着她到窑场里来!
马车达达的驶入窑场,在大门前停住。每个人都伸长脖子,急着想瞧瞧,传闻中的女主角,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
车门被推开,一个发鬓微乱、目光朦胧的女子站在那儿,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看那模样,明显的是还没睡醒。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半梦半醒的挪动脚步,准备走下马车,却忽略马车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一脚踩空,猛地往地上摔去。
南宫远在最危急时出手,扶住她的腰问,缓住她下坠的劲势,免得她才踏出马车,就一脚摔趴在地上,对在场众人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小心。”他淡淡的说道,掌心在她软滑的腰侧,多搁置了一些时间,确定她安然无恙,才将手松开。
“唔,我很小心——”
银银含糊的说道,用力甩甩头,想把满头乱绕的瞌睡虫甩开,好让自个儿清醒些。乌黑的发丝,因为这几下乱甩,变得更凌乱了些,飘落在她的肩上、额前。
南宫远微微一笑,拾起几绺发尾,搔着她粉女敕的脸儿,再将那些不听话的发丝塞回她的耳后,仔细的整理妥当。
“窑场里头乱得很,你要不要等清醒一些再进去?”他低头问道,呼吸轻拂过她贝壳般的耳。
她原本靠在他怀里,闻着那渐熟悉的男性气息,乖乖的任由摆布,但是一听见窑场两个字,乌黑的眸子立刻瞪得圆圆的,活力充沛的又蹦又跳,注意力全部开动。
“不用再等了,这就是我最清醒的状态。”她嚷道,不肯浪费时间。
等?还要等?不行、不行,再等下去,只怕周公又要找上门来了!
银银把全副心思都用来提振精神,却没发现南宫远的手正到处乱溜,在她身上占尽了便宜,两人的亲昵模样,成了最难得的好戏,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舍不得漏看任何细节。
“窑场宽阔,你最好能跟在我身旁。”
“可以。”
“留意脚下,里头有不少碎瓷。”
“没问题。”她连连点头,回答得格外爽快。只要能让她参观,别说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再大的事情她也应允。
深幽的黑眸,在她兴高采烈的小脸上绕了几圈,才又扫向四周,瞥视在场的闲杂人等。
那些原本瞪大跟睛、想多探一些内幕的管事们,一察觉南宫远的视线,火速低下头,转而对地上的泥土起了莫大的兴趣,压根儿没有胆子再多看一眼。
呼,比起夫人,少主的脾气可好多了,从不曾大声斥责过属下,更不曾拿着刀子,噼哩啪啦的连串大骂,追着不识相的恶人乱砍。
只是,也不知为什么,放眼定遥城内,就是没有人敢违逆少主,只要一接触到那双黝暗的眼睛,再勇敢的人也会气势全失,当场就矮了一截,伏首贴耳,乖乖的任凭差遣。
“什么时候开窑?”
南宫远松开怀里的小女人,径自往前走去,神色在转瞬间恢复平常。
避事们像跟屁虫似的,一个接一个跟在后头,维持同样姿势,迈开同宽的脚步,低着脑袋跟上去。
“师傅估算过,看窑里的状况,大约还要半个时辰。”
制陶得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以高温炉火粹炼后,颜色暗淡、貌不惊人的坯土才能变得绚丽夺目,成为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瓷器。
但是这段时间内,只要稍有差错,就可能前功尽弃,烧出一整窑的废物。
所以,不论是砌窑、烧窑、封窑,乃至于七日后的开窑,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马虎。
南宫远拧起浓眉,锐利的神色一闪而逝。
“开窑前,再加派一些人手过去。”他十分谨慎,更知道开窑前变数颇多,在还没有看到成品前,绝不能掉以轻心。
领了指示的人,点头如捣蒜的答应着,连忙匆匆月兑队,赶着去调派人手。随着南宫远抛下的吩咐愈来愈多,跟屁虫的人数逐渐减少。
“呃,少主,那个——那个——雷捕头来了好一会儿了,正在窑口等着您——”有人壮着胆子开口,就怕还没有报告,也被少主遣去办事了。
南宫远挑眉,双眸略略一眯。
“不用急,让他等着。”他简单的说道,一回过头,发现那个刚刚还满口答应,承诺不会乱跑的小女人,这会儿已经违背诺言,晃到角落去。
银银正挤到工人的行列之间,伸长脖子,四处探头探脑,好奇的看着刻花与施釉等细部过程。
窑场里工人众多,粗略估计恐怕也有两、三百人。众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她看得眼花撩乱,压根儿忘了自己不该乱跑。
整座窑场的中央,齐聚了上百名陶工,他们坐在辘炉旁,手中捏着细腻的坯土,再以手拉坯成优美的造型,等到坯土半干时,再以镞刀镞薄形体,制作出一件件薄胎器。
这些就是瓷器的原形,无价的陶瓷,都是如此制造出来的。
伴置在架上的精致瓷器,让银银猛吞口水,双眼闪闪发光,还兴奋得微微发抖。体内的商人血统,因为感受到无限的商机、庞大的利润,正热烈的沸腾着。
她完全知道,眼前的瓶瓶罐罐、碟盘器皿有多么值钱。这堆瓷器,可比等量的黄金更贵重!要是能把它们运到京城,卖给北方的贵族与富豪,钱家肯定能狠狠的捞上一笔。
唔,这个青花龙纹瓶大概值一万三仟两,那个白甜釉的梅花盘要八仟两——啊,还有、还有,那个豆青釉缠枝莲花纹瓶,价格不会低于两万两——
银银对着一整架的瓷器,在心里滴滴答答的拨起算盘了。
“银银。”
左边方向传来呼唤。
“嗯?”
她正埋首于算钱大业,拨算盘拨得心花怒放,没有空答话,只举起手挥一挥,当作是回答。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小声的嘟嚷着,觉得那些叮咛像是在吩咐三岁小娃儿似的,简直是把她瞧扁了。
饼了好一会儿,直到脑子里那把算盘宣告额满,再也容不下更大的数目时,银银才突然醒觉,南宫远刚刚唤的,是她的名字。
她不由自主的抬头,却只瞧见南宫远被管事们簇拥着,走入一栋屋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