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生在江湖上打滚,不敢说看透世情,练出了八风吹不动的本事,但在她羞涩的目光中,那颗坚硬的心柔了、化了。
不自觉地,他连素来淡漠的语调都变得轻柔。“皇上高瞻远瞩,实仍旷古明君。”
“啊?”这样赞她,是不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可她又好开心,羞红了脸,螓首低垂,一双脚在地上踢踢蹭蹭的。
他蹲在她身边,两人靠得近,她身上传来淡淡药香,是春风化雨丹的味道。
连日来的药浴虽然仍未彻底强壮她的身体,却滋润了她的肌肤,漾出盈盈光泽。
他看着健康的她,整整八年来,日夜看护丹炉的辛苦全数化成了欣喜。
“皇上于政务确有独到之处,只不知,皇上是否有意亲自参政?”
她歪头望他。“朕是女子。”他莫不是忘了,齐国祖训,妇人不得干政。
“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来改。臣记得皇上以前说过,极西之地,确有小柄,名兰斯,向来以女子主政,照旧屹立千年不倒。”
“我会跟你说那种事?”印象里,他们从前感情不好,除了吵架,不谈其他的。
“皇上念书,臣就站在旁边,自己记得。”
“是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读那些书是七年前、还是八年前的事?难为他刻入了脑海。
她瞥他一眼,见他脸上的认真,不再觉得像木头,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专一。
“兰斯国确实是女王主政,但齐国与兰斯风俗、人文俱不相同,不能一概论之。”
“事在人为。皇上……”沉吟片刻,他以一种无比严肃的语气说道:“皇上若有意亲政,臣愿效犬马之劳。”
她愣了半晌。“为什么?”
“那些治国策都是皇上的心血,不该被尘封。”
她低下头,心口堵得慌。自从改变了对他的观感之后,她发现长年累月,他的所言所行皆以她为出发点。
她以前老是抱怨上天不公,给了她一副好脑袋,却将她生为女儿身;让她登上大宝,却只能当个傀儡,这种动辄得咎的日子简直要磨死人。
其实老天爷是很公平的,磨难她之余,却给了她一个步惊云。他宠她、怜她、惜她,更懂得欣赏她,那她又何必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做皇帝,或许初登帝位时想过,但被人操弄久了,如今我心里也很矛盾,想去做,又怕烦……”那娇媚的眼神锁着他,目光刻划他粗犷的五官,阳刚而性感,让她心头有些发麻。“步惊云,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是想争取他的认可吗?“皇上的意志,臣必效死尔。”
她噗哧笑出来。傻木头啊!谁要他去死了?她想要的是听他说几句情话。
但这似乎比要铁树开花还难,他认真而专心,却笨拙又傻气,要他的爱很容易,要他谈情……她得再加把劲儿。
“喂!”她对他勾勾手指。“朕累了,抱朕回凤仪宫。”高举着两手,期待他的怀抱。
对于这近似勾引的举动,他一无所觉,反正抱她回宫抱得也很习惯了,大掌揽住她的腰,身如大雁,滑过天际,迅速往凤仪宫掠去。
待会儿叫储笑梦再帮她洗一趟药浴,调理身体是每天必做的事,不能间断,然后他再……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感觉身体怪怪的,是又有刺客吗?不像,他没察觉到杀气,倒是胸口处有一股暖意蔓延。
什么东西?他眼神下移,只见齐瑄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小手揪紧了他的前襟,粉色的小脸红通通的。
“臣动作太快,惊扰了皇上?”
“没有啊!”她微抬头,给了他一抹如百花盛开般娇艳的笑容。“相反地,朕还觉得非常舒服呢!”这暗示够明显了吧?
他似有所悟了,黝黑的面庞上闪过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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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想看到一个人的时候,三不五时便会撞见他,想念他的时候,就是不见他的身影。
齐瑄如今便懂了这滋味。
她以前讨厌步惊云,想方设法避着他,却总是逃不出他的监视,只能恨得牙痒痒的。
而今,她有点喜欢和他在一起,让他宠着,听他口中吐出对她的赞美之辞,日子就快乐得像飞上天。
偏偏,她越想和他在一起,他就越常闹失踪。
“格老子的,这家伙最近越来越不负责任了。”找了步惊云约半个时辰,找不着他的人,齐瑄气呼呼地回到凤仪宫,对储笑梦抱怨。“笑梦,你那师兄搞什么鬼,他可是我的贴身侍卫耶!却成天不见踪影,是不是不想干了?”
储笑梦手里拿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道:“师兄在议事房与李友合吵架。”
“啊?”步惊云和李友合不是结拜兄弟吗?怎么吵起来了?难道出意外了?齐瑄知道步惊云武艺一流,但很多事情不是靠拳头就能解决的。
步惊云太忠直,他是那种发了誓便至死遵从不移的人,但李友合不是。他有才,却少肚量,对于政敌,不论亲疏,统统死整。
她毫不怀疑,步惊云若与李友合翻脸,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对是步惊云。
不行,她得去搞清楚,这对结义兄弟为何争吵?顺便提醒一下步惊云,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同样不可无。
迈起双腿,她以这一生最快的动作跑向议事房。途中摔了两次,没有步惊云在,没人扶她,她摔得是既华丽、又惊天动地。
手掌擦破了,手心热辣辣地疼,但她心里更急。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议事房门口,已经虚月兑到没力推开那道门了。
剧烈的争执从门里传出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是李友合的,而徐缓低沉的嗓音则属于步惊云。
她听了一会儿,很是讶异。造成他们争吵的主因居然是她书写的治国策。
步惊云希望李友合好好看一下齐瑄的策论,如何地强国、富民,但李友合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妇人干政,国之将亡,两人吵到最后,李友合控制不住,又开始摔东西。
“鼓励行商,人人争利,那还有人去种田吗?等田地荒废,粮仓里空无一物,大家吃珍珠玉石饱肚?三弟啊三弟,你莫不是被狐狸精迷了心,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
齐瑄不在乎李友合反驳她的政见,反正她被驳得很习惯了,但说她迷惑步惊云,有没有搞错,这叫两情相悦!
气死了,怒火直烧九重天。
她一脚踹开议事房大门,差点摔个五体投地,幸好步惊云眼明手快,及时扶了她一把。
“参见皇上。”
现在整个朝堂里,也只有步惊云会与她讲礼了。
李友合很讶异她会踹门而入,却对她的粗鲁言行非常不屑,自鼻间哼出一声。
齐瑄更是愤怒,从来明灿艳丽的娇颜上蒙着一层冰霜,皇族威严尽显。
“李相认为珍珠玉石不能饱肚,却不知珍珠玉石能换来更多的米粮吗?”要辩论嘛!她怕谁来着?
“要说人人行商,以至田地荒芜,李相以为天下人个个都是逐利而居,也都有那能力去行商?”
“祖宗家法里,士农工商,虽将商排在最后,却从不禁商,反而讲求行行出状元,李相熟读圣贤书,莫非不知此理?”
“李相主持大考,言明不问出身,但问才学。可有能力支持子女断文识字、上京赴试者都是些什么人?不外世家、名门,于是各地豪门倾轧、兼并土地,弄得一般百姓更难生存。”
“李相可知朝廷内外官员分成几派,多为哪些世家把持?朕可以数给你听,先皇时期已有五大世家,分别是段、楼、曲、田、穆,而今新起的六大豪门则是周、钱、孙、李、颜、廖。朝廷官员有几个不从这里头出?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