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他这番话又被胸无半点墨的薛霞飞给听拧成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晚,沈宜苍就地取材,以枯枝为毫,沙地为纸,教她写了大半夜的〈金城北楼〉。
那夜,薛霞飞在心里发誓,以后他又吟唱她听不懂的诗词时,自己绝对要闭上嘴巴,以免祸从口出。
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两人由西安至兰州、甘州,辗转来到凉州地界。
唉进凉州城,两人被城中汹涌的人潮吓了一跳。
仲秋时节的凉州城处处可见大小摊贩林立,骆驼、驴马杂混在拥挤的人群中,买卖议价声不绝于耳。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凉州城秋市的头一天。为期一个月的秋市,是东西商旅做买卖、互通货样的时机,也难怪城内买卖吆喝声震天响。
“看来临时要找到打尖的客栈很困难。”沈宜苍开口。看这人潮,城里的客栈一定都客满了。
“是啊。”牵马并肩同行的薛霞飞应和道,“走吧,我们往城西去碰碰运气,凉州城很大,城外也有几家旅店,说不定能找到空房。”
于是两人左弯右拐的,想避开市集人潮早点出城,可拐了几回,发现大街小巷无一处不热闹,决定放弃这天真的想法,转回大街上。
推推挤挤好半天终于出城,当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找到有空房供他俩过夜的旅店,早已是掌灯时分。
“欢迎莅临本店。”发现有客人进门,年约五旬的店小二立刻迎上前来,一双老眼在看见沈宜苍时登时一亮,热切道:“两位客倌,不知是要用膳?还是要住店?”
沈宜苍微笑以对:“住店,烦请给我两──”
“一间空房。”薛霞飞突然插口。“我们的马就在门外,别忘了差人安顿它们。”
“霞飞?”沈宜苍愣了下。
女掌柜从柜枱后轻移莲步而来,在看见俊逸的沈宜苍时笑容更加灿烂。“两位客倌是夫妻啊?”
沈宜苍正想开口说还不是,孰料又被薛霞飞一阵抢白──
“快了。”说话时,双手缠上沈宜苍腰肢,朝风韵犹存的女掌柜一哼。
女掌柜见状,莲花指点在唇边,呵呵直笑:“哟,原来是私奔的小情侣哪。”
“霞飞?”沈宜苍仍是一脸不解。
“怎么?有意见啊!”薛霞飞杏眸嗔视他一眼,圆脸老实不客气地通红一片。
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四目交会,相对于薛霞飞的羞窘,沈宜苍的眼眸写满困惑。
他知道薛霞飞虽不拘小节、生性好玩,但绝不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是以,虽有疑问,他仍选择沉默。
“噢呵呵呵,小泵娘好不害臊哪!”女掌柜眼波流转,模样十分妩媚。“反观这位公子倒是害羞得紧呵。”
“让掌柜见笑了。”沈宜苍拱手为礼。
“公子风姿飒爽、气质出众,想必出身不凡吧?”
“在下──”沈宜苍正要回答,却被人打断。
“噢呵呵呵,”薛霞飞学起女掌柜娇媚的笑声,脸色随即一整。“怪了,我未来相公是什么身分干你何事?将来嫁他的人是我不是你,掌柜大娘,你是不是多管闲事了点?”
听见“大娘”二字,女掌柜双眸闪过厉光,旋即敛起。“噢呵呵呵,小泵娘言重了,小女子只是好奇两位怎么会私奔到凉州来,噢呵呵呵……”
“噢呵呵呵,”再学一次,薛霞飞发现这种笑法很伤喉咙。“关你啥事啊,掌柜大娘?”
“你──”女掌柜顺了顺气,决定转战沈宜苍。“公子,要不要点些什么吃吃?本店菜色虽不丰盛,但绝对美味,来点炖羊肉、太白酒如何?”
“那就──”
“不用了。”薛霞飞再次抢先说:“走了一天的路,我们只想要休息。休、息──这两个字掌柜大娘听得懂吧?会写吧?”语气充满敌意。
不会写的只有你吧?沈宜苍盯著挡在自己前头的娇小背影,有些好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隶属北方民族的女掌柜捋起双袖。“小泵娘!你──”
战火来得无端又突然,沈宜苍抢在女掌柜开轰之前,先一步拉住看来快要扑向女掌柜送上一顿拳打脚踢的薛霞飞,同时示意一旁的店小二领他们到住宿的厢房,火速将人带离战场。
哼,胆敢觊觎她的人,下场只有一个字──惨!
一进客房,薛霞飞将包袱甩上床板,咚一声跳坐上床榻,盘腿而坐,气呼呼地嘟著小嘴。
沈宜苍关上门,一回头就看见她这模样,好气又好笑。
“你的嘴巴可以吊三斤猪肉了。”
他为自己倒杯茶水,正要啜饮,却见床上人儿伸出蜜色小手。
“给我。”
他愣住,摇头叹了口气,还是送到她面前。
“你真是愈来愈放肆了。”
薛霞飞大口饮尽杯中的茶水,看著他为自己倒水的优雅举止,边说:“我可是你贞操的救命恩人哩,送杯茶水给我喝不为过吧。”
噗──沈宜苍口中茶水喷出,在空中划出半弧。“咳!咳咳……你说什么?!”
他有没有听错?他的贞操?!
“西域边塞胡人居多,有些民族偏好与汉人通婚。”
“胡汉融合,天下一家,这是好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
“是啊是啊,”薛霞飞敷衍应道,语调带酸。“原来沈公子你偏爱胡族姑娘啊。”大色鬼!
“我纯粹就事论事。”沈宜苍谴责地扫她一眼。
“这其中也有作风强悍的民族,通婚不成就抢人,在西域边防的城镇经常会传出汉人遭掳的消息。”
沈宜苍轩眉一凝,义愤填膺。“强抢民女这种行为太过分了。”
“谁说只抢民女来著?”知道他第一回到西域,她就好心点,不笑他笨了。“男抢女、女抢男,在这里是常有的事,有些民族甚至会与族人共享汉族妻妾或丈夫。”
沈宜苍不笨,很快便听出她话中含义,感到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
“那女掌柜看中你了,俊伟不凡的沈公子。”想起方才女掌柜频送秋波的媚态,她心口一坛醋便呛得发酸。“如果你对她有意,那就下楼去啊!我相信那女掌柜早已经磨刀霍霍,等著把你拆吃入月复了。”
“若我真下楼,你会如何?”
“哈!我管得著吗?”薛霞飞冷哼,转身背对他。
好酸、好气、好恼!难怪总听人说富家子弟花心汉,官家子弟薄幸郎!忆及他在西安让她像个笨蛋一样,傻呼呼地担心他要玉儿换掉她,又突然亲吻她,之后却没个说法、没个解释,让她一颗心挂了十五个桶子七上八下的,现下居然又在她面前说要下楼去找那个女掌柜!
愈想愈委屈,愈想愈心酸,难过的情绪直涌上心坎,逼得她眼眶渐渐发热、变红。
“那我就下去啰。”
“……”
“霞飞?”沈宜苍走近床侧,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无奈佳人只肯让他看见她头顶发旋。
又闹脾气了。盯著她的发旋,沈宜苍笑忖。
“我是开玩笑的。”他说,以食指挑高她下颚,讶然惊见一张带泪的小脸,哽咽无声,一双红通通的眼幽怨地对著自己。“霞飞?!”
一反以往石破天惊的哇哇大哭,沈宜苍还是头一遭见她小家碧玉似的啜泣,顿时慌了手脚。
没想到平常大剌剌的她会因这玩笑而气到落泪,沈宜苍满心歉疚,万分懊悔。
伸臂将她泪湿的小脸压贴在心窝处,立刻感觉到胸前衣衫透著一片湿意。
“你欺侮人、欺侮人……”薛霞飞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拚了命地想忍住泪,偏偏眼泪都不听她使唤,如雨般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