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自由,你也是。”她终於懂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忘恩当初会放弃大好的工作,选择接下黎伯伯的担子。表面上看来她是被拖累了,其实她才是真正自由的,聂、可法……他们都是自由的。”
天,就如聂骉所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想将整个世界装进自己的生活方界中,简直是痴人说梦!事实上,光是探索属於自己的世界就足以忙上一辈子了,既是如此,又哪来多余心力去在意旁人目光?
任意的人被这无形的锁链因为阶下囚,终日苦恼;不在意的他们,则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
而她,属於庸庸禄禄的前者。
究竟在现实生活中,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你、你不要因为被总经理抛弃就、就想不开。”老天,她该不会真的脑筋秀逗了吧?“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个男人会更好!你、你节哀顺变,我、我先出去了!”几乎是连冲带跑。
“欸!欸欸!”速度快得让吕若玲叫她不住。
她只是想提醒她——
上完厕所要记得洗手啊!
街坊邻居都知道,老吕面店从上午十一点开到晚上九点,少一分不成,也从没多过一秒,精确得好比中原标准时间。
准时开店、准时休息,十数年来如一日,今儿也不例外。
“……送你送到小门外,行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从来没好听过的小调,和面馆同样维持十数年如一日的五音不全,总在老吕收店时哼在嘴边。
这让身为女儿的吕若玲想不透。
“爸,你为什么老唱这首歌?”收拢椅子,她终於好奇地问出口。
“嘿嘿……”老吕笑了笑,黝黑的脸老实不客气地浮上红云。
“爸?”
“这个呀,”弓著背刷洗锅子的老吕没回头。“是提醒我要守著跟你妈的约定,这辈子别三心二意。说了你可别不信,你爸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帅小子,人见人爱,要不是当年你妈壮了胆子倒追我,啧,我怎么可能娶她那个老太婆。”
她噗哧一笑,“你年轻的时候,妈还不是老太婆啊。而且……妈跟我说是你追她追了十几年,烈女怕缠郎,她是逼不得已才嫁给你,怕你娶不到她,抱憾终身。”
“什么?!”老太婆这么跟女儿说?“谁谁谁追她十来年了?才九年四个月又二十一天而已,还不到十年哩!啧啧,老大婆说谎,别信她!”
“喔——没追十几年也有九年多,爸,想不到你这么痴心。”
老脸拉不下,回头继续刷锅去!“你妈就爱怀疑东怀疑西的,明明就娶了她,这辈子当然只打算跟她过,偏偏她疑心病重,老是担心我到外面打野食,这歌她以前成天挂在嘴边唱,我听都听烦了!可是啊……”经年累月工作而显得厚实的手掌顿下,“连我都会唱了,每天唱每天唱,就像她还活著的时候……”老脸仰抬一个角度,仿佛想起了什么。
吕若玲静静地看著父亲的侧睑,看见藏在眼角的湿润,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若不爱,怎会有如此深情的表情?
也在这同时,她发现小时候觉得高大的父亲老了,不再是高如参天古木、能为她挡风遮雨的超人,只是一个历经风霜、失去妻子、守著孩子的老人。
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她自问,却发现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
是不是因为一直在身边,所以从不觉得有什么改变?
但,的确是改变了,每天每天,在不经意的时候,一点一点的——
直如笔杆的背,逐渐弯成弓;壮如棍棒的手臂,也渐渐细了;步伐不再像过去那么昂然阔步,总要她小跑步才能追上。
曾几何时,在她一路向前看,要求自己快快独立、找到幸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失去了当—个爱撒娇、有点任性的小女儿娇态?是不是忘了跟最亲爱的人分享自己最私密的心事?
“爸,我曾经有个男朋友。”
老吕的表情似乎还住作梦。“有朋友是好事——什么?!男朋友?!谁?哪个浑小子?姓谁名啥?说!你给我说!”
回想起情伤的惨淡,被老爸这么一闹,变得又轻又薄,让她直想笑。“爸,我说的是『曾经』有过,『曾经』就代表已经分手了。”
“是哪个浑小子?!”老吕依然气冲牛斗。“哪家浑小子那么不长眼?!我女儿是举世无双的好,这么好的女孩子别家找得到吗?说,告诉你老爸我,是哪家笨小子没眼光——等一下,是你甩他还是他甩你?”
“不都一样?”她啼笑皆非。
“这怎么会一样!你甩他是他配不上你,他甩你是他瞎了狗眼,我家女儿是什么人物,我咧——”
“爸,我们是协议分手,没有谁甩谁的问题好吗?”在天上的妈妈,看见自己嫁的男人现在这副模样,不晓得会作何感想?“对不起,之前让你担心了!”
“你……”老吕的脾气被女儿这么一个情绪大转折,弄得是继续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不上不下地哽了声音。“你这丫头就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说,要不是、要不是聂小子——说到就有气,问他半天也吭不出一个屁来,只会跟我说你不会有事、要我别担心,我……说不担心就能不担心吗?你都不知道这半个多月我有多担心!你不乖!澳天我要跟你妈抗议,干嘛生个不乖的女儿来气我……”
可恶!害他眼睛直想冒汗。
“现在已经没事了嘛,爸。”
原来,在她困守心伤、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时候,他为她偷偷做了这些事。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在她还只顾著自己的时候,身旁已经有人为她想到更多,帮地陪著唯一的亲人。
这份心思……教人感动哪。
“爸……”她想了好一阵子的问题,终於开始萌出答案的女敕芽。
“啥事?”怕女儿瞧见他掉泪的窝囊样,老吕早转过背,躲起来不见人了。
“你觉得做一个大学毕业的面店老板娘怎么样?”
“你……不想做秘书了?”还记得她曾说喜欢这份工作的。
“嗯。”不愉快的事就让它随风而去,不必重提。“你觉得呢?”
“做得好好的,干嘛辞职?再说薪水不错不是吗?”
“是不错啊,但是……爸,我们家缺钱吗?”
“……没缺。”
“那……我跟著你学煮面、做面好不?你的手工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可不能让它失传了。”
“你适台坐办公桌、吹冷气,别来忙我这粗活。”
“可是……爸,在公司看不到你,我会想你欸……”吕若玲靠近背脊微屈的父亲,生涩地撒娇。“还是你跟我一起去上班?”
老吕黝黑的脸绽出红火。“这个……咳咳,好吧。但是先说好,跟我学做面很辛苦,还有,不习惯就再回去上班,别逞强。”
“爸。”
“还有啥事?”
“你爱妈吗?”
“……”
“爸?你不爱吗?妈在天上会哭的。”
“……啧,不爱我早娶别的女人了,还守著你这个女儿干什么?!男人又拿不到贞节牌坊!”
笨、笨女儿!
第十章
“先生,总经理正在里头开会,你等散会之俊再——欸!先生!”
门砰一声被推开,打断了行销部副理的报告,也成功引来会议室内所有人的目光。
领悟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闯进来的聂骉僵站在原地,双手紧张地扭著手中的画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