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韶光对她微笑,喊了一声廖嬷嬷。
廖嬷嬷在他身旁拣了个位置坐下。“很少瞧见这儿这么热闹吧?”
“今天是清明吧。”他说。
“是呀!”老妇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你留在这儿,也好一段时日了。”
莫韶光交握着手,目光无意识地飘远,落在更远处几辆看来豪华的马车上。他站了起来,脸色愈来愈凝重。
“年轻人,在看什么?”廖嬷嬷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有。”莫韶光摇头,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
“那是楚家的马车,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派人来修坟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廖嬷嬷开口解释道。
“坟前的那位,可是燕州首富楚老爷?”
“原来,你也识得他。”
等了半日,墓园里的人潮逐渐散去,楚家的马车也走了,莫韶光才走向楚家方才大肆整理过的两座坟。
站在第一座墓碑前,他眼神闪了闪,忍不住心惊。
再走到第二座墓前,他更疑惑了。因为,两块墓地上的石碑,竟都刻着同样的名字。
莫韶光暗咒自己粗心,他住在墓园的时间,一直深居简出,虽然偶尔会帮着廖嬷嬷处理一些丧葬之仪,都仅止于一些葬在墓地边缘的乞丐流民,大部分的时候,他的重心都在花木栽植之上。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里竟会埋着他至亲之人。
“嬷嬷,这两座坟,都是楚家所有?”他盯着两座坟前仍徐烟袅袅的沉香,突然问道。
廖嬷嬷走上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是呀!这坟,分别葬着楚老爷子先后两位夫人。”
“两位夫人?那为什么两座墓碑都刻着一样的名字?”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廖嬷嬷语重心长他说,突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年轻人,这话你要是去问别人,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嬷嬷,您知道其中的缘由?”
“当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经是楚家的老佣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但廖嬷嬷似乎沉浸在年代久远的往事里,并没意会到他错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对人特别好,我是不会特别记得的。”廖嬷嬷点点头,拈着袖子轻柔地拂去墓碑上吹来的些许风沙。“她很宽容,对咱们这些老下人特别好,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所流露的笑容总是特别忧郁,尤其是每每看到一两岁大的孩子,就会背着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听着,一直以来对他很陌生的母爱,仿佛在廖嬷嬷的三言两语中,轻柔地苏醒过来。
娘一直是记挂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间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阳似的微光,久久压在心里那种温柔,又牵引而起。
“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别跟人说去。”廖嬷嬷抬起头,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虽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爷子从不准许旁人提及这件事。”
莫韶光眨眼,凄楚地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这里还会有一座跟凤翘同名的墓?”
“你说这个。”廖嬷嬷看着那一座规模较小的坟地,灰白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爷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为憾,大夫人死后那几年,他一直郁郁寡欢,有一天无意间在路上碰到一个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晓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这秀姑身体羸弱,也有些年纪了,实在不是续弦的好人选,但楚老爷还是坚持纳她进门,还改去她原来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称秀姑一声凤翘夫人。
不过,她身子实在太单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时候,便难产去了。”
他瞪着另一块墓碑,如果薇枫的生母是这个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么……他忍不住细看另块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脑子飞快地转着,墓中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枫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独生女,并没有其他姊妹……
他脑子一声轰然大响,脸色苍白!
“廖嬷嬷!”他急急揪住老妇人:“您可记得,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样,令廖嬷嬷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她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紧拳头,沉寂在心里多时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个该死的楚连,竟骗了他这么久!
★★★
知道真相,莫韶光几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气腾腾,一心只想找楚连讨回公道。
但眼前还几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强逼着自己忍下报仇的念头。
当夜,趁着廖嬷嬷熟睡时,莫韶光在母亲碑前焚香祝祷,然后将坟挖开,他知道廖嬷嬷会不定时地出来巡视墓园,所以进行得很谨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极有耐性,一天一点地做着,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他才取走了母亲深埋于地底多年的骨灰坛。
翌日,他在墓园附近寻了一处道观,为母亲重做了一场法事,井委托道观暂时借放。
大半年的时间,一切事都已经完备就绪,他买了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墓园。
从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觉不对劲。印象中,大白天应是热闹熙攘的大街,此刻竟无半点人迹,只有一地的脏污凌乱,还有火烧的烟迹处处。
愈瞧,就愈像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历经了一场严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没有转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没见到半个人,甚至还在地上看到了一摊又一摊的暗色血迹,楚家朱红大门的台阶上,亦有未干的血。
莫韶光跳下马,大力推开门。大门里,全是触目心的乱,墙上地上、梁柱台阶,处处都有刀剑痕,马蹄印……
昔日楚家美丽的庄园里,像千军万马狠狠蹂躏过一般。
他冲进大厅,只看到楚家几名下人围在一具覆了草席的尸体边,默默拭泪。当所有人见到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全都声尖叫!
他揪起一名仆人,喝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来,派赴边防巡守的梁律,早布置了一部分的人马守在城外,就等驻在节度府里的眼线,一回报何绍远咽气的消息,他马上杀进城里,发动了叛变。
梁律浩浩荡荡领着一票手下,俨然作战一般,杀进楚家,等不及要报求亲未成反贬守边防之仇。
莫韶光愈听愈怒,他冷静地掀开草席,眼前的景象几乎断了他的呼吸。
楚连的头颅和身体是分开的,他颈间的伤口,沾满了黄泥土,惨白的脸,表情瞠目结舌,显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断了头。
莫韶光盖上草席,一股酸水直涌喉头。楚连虽非死在他手下,但终究是死了。人一死,万事皆休,他怎么能再用言语去侮蔑一个死人?
★★★
方家的情况比楚家好不上哪儿去,一样灰烟四起,一样血印刀痕满布,甚至有几个下人满脸恐惧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门上的铜环,甚至还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这一次显见是为报复而来,想着楚薇枫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紧。
雅致的园里,处处都是被马蹄践踩过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正准备要开溜的下人,逼问方家其他人的去处。这才知道方仲卿在听闻楚家的事后,已赶在梁律带兵来到之前,便收拾细软,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间小别庄暂避风头。